夏日将过,暑气终于有了消退的态势,给人送来几分宜人的清凉,初秋九月,抱恙许久的长公主重归朝堂,萧绍经历过行宫时的贬官,如今也终于官复原职,重掌皇廷禁卫军。
东方既白,正是晨起时分,昨晚圣上宿在坤宁宫,到了早朝时候,一应宫人有序进内殿伺候梳洗。关皇后起身比平时早,坚持亲自为虞帝整理衣冠。后者展臂由人侍奉,道:“这种小事,皇后何必亲力亲为。”
“别人来不够周到,妾身不放心。”关皇后温婉一笑,抚平龙袍衣襟上的一丝褶皱。
这些体贴入微的侍候,皇后的确数十年如一日。虞帝没再强求,接过钱顺海奉上的参茶一饮而尽。
宫门外传来战地急报,身穿甲胄的士兵匆匆进来,跪地道:“禀陛下,萧将军已与淮州军会师。”
虞帝:“知道了。”
士兵退下,关皇后为虞帝戴冠,笑道:“陛下放心,有继淮坐镇战场,想来东瀛翻不起什么风浪。”
“朕不怕东瀛有何能耐,只担忧这浑小子不顾自己安危,此去一趟又要挂彩。”虞帝道。
东瀛气焰嚣张,袭击的沿海地带邻近淮州军驻地,事发突然,朝廷急派萧绍前往平乱。虞帝刚复了他的官职,本打算让他着手加固皇城禁军,好为即将到来的南江使团做准备,这下也不得不另寻他人。
与朝中已然功勋遍身的老将相比,萧绍作战风格强势,偏好猛烈追击不留机会,这种急风骤雨的战术容易扩大优势,但也更容易流血伤亡。自他接手淮州军,每年军中上报的抚恤金不见增长,他自己身上留下的伤疤却是越来越多了。
关皇后神情柔和听着,莞尔道:“陛下一向最宠继淮,从小连澜儿都要偷偷吃醋。”
此话看似随口,实际令虞帝想起了虞静澜。从行宫里惊马事件揭穿被发落,虞静澜被软禁在住处不得出门,回到玉京又被关在自己的府邸,连关皇后也不得随意探望,到现在满打满算也有两月了。
毕竟是从小宠到大的女儿,就算当时有再大的怒火现在也熄了。虞帝一叹,吩咐钱顺海:“朝会散后你去传旨,把她放出来吧。”
钱顺海忙应了。关皇后心中暗喜,但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多了些愧意:“是妾身教女无方,从小宠坏了澜儿,才让她一时糊涂向三公主下手,在梨花寨使者面前有损我大齐的颜面……”
虞帝已经不欲追究:“事已经过去,就不必再耿耿于怀了。”
“是。”关皇后放下心,扶着侍女站起身来。
宫人悄然有序退出内殿,关皇后继续为虞帝理着冠前垂旒,又将话题引到了刚刚说过的萧绍身上:“继淮现在已经年过弱冠,陛下疼他,也该多考虑考虑他的婚事。”
“朕虽看着他长大,但终究不是他生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的终身大事朕不能一人决断,还需问过萧侯的意思。”
此话正中关皇后下怀,顺势应和:“正是如此。妾身听坊间有传闻,说萧侯属意沈家七娘子为儿媳,已经与沈府谈妥,但继淮似乎有所顾虑,事态便僵持住了……”
萧侯与沈家来往频繁已久,这桩婚事虽然至今没有成形,但在玉京也传出过一些风声。虞帝手眼通天,自然不会不知情,也不意外关皇后会向他提起。萧家手握兵权,联姻之事非同小可,背后藏着的政治意义不言而喻,要是无人在意才是真的异常。
想起那天提起虞静央时萧绍的态度,玩笑试探中藏着认真,虞帝的脸色几不可察地一沉。
“这是继淮自己的婚事,自然要看他的意愿。若他与沈家娘子有情,朕岂有阻拦之理。”
虞帝说着,望了一眼关皇后:“淮州军是朕的股肱之师,不管继淮与何人成婚,都动摇不了萧家的立场。”
“萧氏忠君,自当如此。”关皇后道。
晨钟三响,虞帝整理好朝服冠旒,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关皇后携一众宫人蹲身恭送,眼中含着精光。
听陛下方才的意思,是同意了萧家和沈家联姻。如果萧绍当真迎娶沈家女,萧家倒戈,晋王一派将会势力大挫。
女官察觉出主子此时的好心情,恭恭敬敬上茶,笑道:“这下娘娘能放心了。有了陛下默许,只待萧侯和沈太仆谈妥,萧将军就算不愿也无济于事。”
现在没有别人,关皇后也不再掩饰心中愉悦,从从容容浅啜一口热茶。虽然没有确切的消息,但看这几个月萧绍的表现,仍不知对虞静央究竟怀着什么样的心思,现在,她只要全力促成萧沈两家的婚事,得到的会是事半功倍的回报。
思及此,关皇后翘起唇,问道:“近日宫外可有什么动静?”
坤宁宫盯着的无非那几处,女官心领神会,将眼线报回的消息禀明:“旁的倒没有什么,三公主近期安分,只是晋王府……”
关皇后眼中冷光一闪:“莫非我们的人让他抓住了把柄?”
“娘娘多虑了。”女官忙否认,道出了实情:“此事说大不大,只是颇为奇怪。有天深夜,我们的人看见晋王妃身边的初桃带着几本书,偷偷出府去了书肆。”
听说不是朝政上的争端而是祝回雪的事,关皇后心头一松,旋即则觉察出一丝不正常的意味——祝氏喜好诗书,这一点人人皆知,若是寻常买书,白日光明正大去也没人置喙,何必鬼鬼祟祟?
“她去做什么?”
“暂时不知,初桃走后,我们的人进去看过,但那书肆掌柜的嘴极严,应该是已经被事先交代过了。”
这就有意思了。民间书肆遍地都是,听起来平平无奇,但如果利用得宜也能发挥出极大的作用,比如传播谣言、控制舆情。祝氏身边的侍女为掩人耳目低调行事,指不定就是受了虞静延的指使,打着这方面的主意。
“让他们继续打探,有什么动静立刻报回来。”
女官应道:“是。”
在前朝,虞静延素来以“公正磊落”得人心,他一贯装得好,如果这次当真想利用书铺造势,八成是因为南江使团将至的事。虞静央的去留未知,他是她亲兄长,可不就坐不住了吗?
可惜,如今被他们提前发现了蛛丝马迹。既然有人那么焦急,他们便顺水推舟,必要之时先下手为强。
关皇后心头浮上兴味,徐徐道:“南江使团就快到了,让人好生盯着虞静央的一举一动,莫要在这节骨眼上再出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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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豫阳长公主身体强健,而今许是年岁渐长,一场风寒断断续续快两月才好,好在病愈后精神如常,又能回归朝堂重掌政事了。今日正逢休沐,虞静央侍过药,陪着长公主说话。
“你兄嫂吵架,继淮在战场上,你倒是一个都不担忧,整日窝在我这儿躲懒。”长公主道。
虞静央弯了弯眼,继续为她捶肩:“其他事什么时候都能做,侍奉姑母却耽搁不得。”
“油嘴滑舌。”
长公主乜她一眼,实际上心里也明白。南江人一日比一日近,顶多再有半月就要到来,若最后阿绥必须跟着南江人走,留给她们姑侄的时间就没有几日了。
也正是因此,她才必须要尽快回到朝廷,重新掌权。
长公主面色有些凝重,虞静央看得出来她心中所想,若无其事笑道:“哥哥和嫂嫂感情好,这次应该也只是小摩擦,姑母放心,改日我去劝劝。”
两人说着话,侍女进来通报:“苏博士来为殿下送奏疏。”
身为皇家内部地位举足轻重的人,长公主手上捏着宗政大权,与掌管仪礼祭祀的太常寺常有事务重合,苏昀则是太常座下的得力副手。
长公主应后,很快苏昀就进来了,身后跟着小厮捧着两叠奏疏,他向长公主和虞静央一一行过礼,放下要送的东西,同长公主寒暄几句后便告辞了。
天色不早,在苏昀走后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虞静央也出了长公主府的大门,正要上马车时,身后却有人叫住了她:“三殿下。”
听见声音,虞静央先愣了一下,回头发现果然是苏昀。原来他没有走,一直在府外等着。
这里人多眼杂,虞静央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附近一处巷子里。等到四下无人,她停下脚步,疑惑道:“你有事对我说,方才为何不直接告诉我?难为你在外面等这么久。”
苏昀摇头,温声道:“你来探望长公主,我岂能贸然打扰。外面和风习习,稍站一会儿也令人神清气爽。”
他没把这点小麻烦放在心上,虞静央也只有回以笑意,故意说:“苏博士行事周到,我是挑不出错处。”
“殿下谬赞。”听出她话中的调侃之意,苏昀无奈地笑了笑。
两人闲谈几句后,苏昀说起正题,脸色也凝重许多:“今日我特地等你,是觉得必须来给你报个信。南江使团沿大齐官道一路北上,已经进入中原,据探子来报,郁沧授意手下臣子沿路宣扬南江储妃——你的美名,试图左右民间传闻风向,让人认为你与他情意美满……兵马未到,舆论先行,这种行为,是在变相向大齐朝廷施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