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正亮,廊外的雪纷纷扬扬,在天光的衬照下,白雪如泛着寒光的银甲,又似明亮的剑影。
周惠泽的目光穿过白雪,久久停留在远处的红梅上。
那一树树红梅与他在梦中所见一样,殷红热烈,仿佛隆冬中迸裂的火花,光是远远瞧着,便叫人心热。
风一过,满树红梅在枝头抖擞,恍若一袭肆意飞扬的锈红朝服,又如款款而动的朱红嫁衣。风停了,红梅还在枝头摇晃,宛若欲语还休的朱唇,呢喃着只有它与情郎才懂的秘语。
分明隔得那么远,周惠泽却好似嗅到了梅香,清香撩得他胸膛发痒,心神摇荡。
“殿下,茶里落了雪,换一盏热茶吧。”周惠泽身侧那人将他唤回神来,又斟了盏新茶,双手呈给他。
一旁的秦平良抿了一口茶,道:“今日这姜茶,比平日多了几分清香。”
“掺了紫苏叶。”那人道,“秦大人不是说殿下染了风寒吗?紫苏叶姜茶正好能稍解寒邪。”
“前些日子淋了雨,不碍事。”周惠泽接过茶,道,“梁尚书有心了。”
奉茶那人正是刚上任的兵部尚书梁循。
梁循道:“雪越大,梅越艳。今日殿下与秦大人赏脸赴约,臣不胜荣幸。”
周惠泽道:“秦先生说,梁尚书自上任起便闷在兵部废寝忘食地处理政务,旁人想求见梁尚书一面都难如登天。今日也是本王与秦先生有幸,捡了机会才难得与梁尚书一聚。”
“殿下哪里话。臣早就想与二位一聚,再聆听二位的教诲。”梁循起身拱手道,“臣能做到这个位置,多亏了二位。臣虽不是国子监的学生,但自臣投奔秦大人起,秦大人便教诲臣为官要清廉正直,臣也算是秦大人半个学生了。那些来求见臣的,左右绕不过阿谀奉承,见了也是误时误事。适逢多事之秋,兵部遗留的问题亟待解决,臣也不敢擅离职守,怕误了边关的急报。”
秦平良紧接着对周惠泽道:“臣在兵部的学生熬了好几个整夜,说跟着梁尚书一刻都不敢松懈呢。”
梁循又道:“按照殿下的意思,臣给边关递了文书,准许佟小将军上阵,文书已经送到了。如殿下所料,陛下审读文书时有所顾虑,臣也按殿下的意思说服了陛下。”
他跟周惠江说,虎门关正缺人,多一人多一份力,何况此女有武艺,拦她不住,若此刻削她的职,她必然会闹到会京来。
周惠泽送到唇边的茶盏又挪开,他轻轻捻着壶钮,道:“佟小将军亲自收的文书?她怎么说?”
梁循道:“佟小将军接了文书,没说什么。”
周惠泽面不改色,秦平良却忙眼神示意梁循,梁循反应及时,又接着道:“佟小将军顾着高兴,高兴得话都说不出了!”
周惠泽微微一笑。
雪渐渐停了,秦平良与梁循送周惠泽上了马车。
秦平良久久望着马车远去的辙痕,道:“一年前,你投奔我,我虽有心提点你,却苦于时机难寻,又不知该把你安置于何处。恰逢张铨已死,雍王问起我可有合适人选,我便即刻想到了你,邀你前来见雍王。雍王看中了你出身边关,又上过战场,最重要的是你那夜侃侃而谈,熟悉战事谋略,雍王才为你写了那篇策论,让我将你举荐到兵部。你能连升几任,是因为那篇策论写得太好,陛下又急于用人,你才有幸被提点。”
梁循道:“大人与殿下的知遇之恩,我没齿难忘,我必不负所托,助边关渡过难关。”
秦平良道:“近日多照拂虎门关,尤其是佟小将军,她与雍王有过命的交情。”
“我在尽山镇任总旗时,曾遇到过运粮的佟小将军,她确实与寻常女子不同。”梁循迟疑片刻,才道,“只是我想不明白,既然他二位交情颇深,佟小将军才成亲,又丧父不久,女子毕竟比不得男儿能扛事,此时理应远离纷争,好生休养才是……为何殿下执意让佟小将军上战场?”
秦平良捏了把汗:“你也是这般对雍王讲的?”
梁循摇头道:“我不敢妄测殿下的心思,只是再三询问殿下是否真的要让佟小将军上阵。”
秦平良看向他,他却看向茫茫的雪:“我每一次询问,殿下都坚定道‘是’。”
……
长岁撑着头坐在前院的亭子里等周惠泽回府,面前是才熬好的汤药。周惠泽许久不归,他估摸着他办完事不是在茶楼听佟小将军的消息,就是在能俯瞰郡主府的高楼里发呆。
门缓缓开了,长岁端着汤药迎上去。周惠泽被扑面的药味冲晕了头,眉头不禁皱起,反倒是旁边的霍子扬将药碗接了过来。
周惠泽问长岁:“等了许久吧?就为了盯着我喝药?”
“还有要紧事!”长岁空出了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欣喜道,“运粮队回来了,还带回了佟小将军的回信!”
周惠泽欣然一笑,一把端过霍子扬手中的药碗便一饮而尽,随即将空碗抛回给霍子扬,紧接着接过长岁手中的信便边走边拆。
长岁和霍子扬见周惠泽难得有笑脸,也笑着跟在他身后。
周惠泽的脚步却突然顿住,他木然地站在那里,连捏着信纸的手指都僵住。
“周惠泽,我没有爹了。”
短短的一行字,笔画不利落,深深浅浅,许是执笔人落笔时手在发抖。
周惠泽垂着头,喉结滚动,胸腔里隐隐作痛。他的眼下忽而湿热,倏然洇湿了信纸。
他抬指摸了摸眼下,指尖的触感却是冰凉的。
是雪。
“又下雪了。”长岁站在周惠泽身后,抬头望着白亮的天色。
周惠泽应声抬头,他缓缓阖眸,雪花都落在他的睫上,又被湿热融化,悄然流进了他随风微动的鬓发……
呼呼作响的风卷挟着纷杂的议论声。
佟越蹬上木桌上,将裹在旗杆上的旗帜仔细抹开,露出上面的虎头。
“呀!军旗!”围观的人都目瞪口呆。
“我乃虎门关参将佟越,今日招兵买马,组建一支神兵入我麾下,同众将抵御北境军。”佟越跳下桌子,拍了拍手里的黄沙,“军饷丰厚,名额有限,先到先得。”
围观的路人审视着佟越,又打量着她身后随行的将士,喊道:“小姑娘,偷军旗是死罪,冒充将士更是罪加一等啊!”
佟越掸了掸衣袖,亮出腰牌:“株连九族都不怕。”
路人凑近了看腰牌,又半信半疑道:“你姓佟?佟大将军的‘佟’?”
佟越颔首。
众人随即便知晓了她的身份,随之而来的却不是赞叹而是唏嘘。一片嘶声后,有人鼓起勇气道:“佟大小姐,恕我直言,佟大将军为国殒命,佟二公子年纪轻轻便伤了腿,他们浴血奋战才换来佟氏的荣誉。佟大将军已经死了,你一个姑娘家,再多执念也是枉然,莫要……莫要再辱没了佟氏的名声,毁了佟大将军一世英名……”
“可是——”佟越睨着那人有些愤慨的面容,一本正经且有些为难道,“是我爹托梦要我征兵的呀。”
“啊?!”众人听着这荒唐的理由,面面相觑。
“不信?”佟越扫视一圈,又望向方才那人,“有何异议,夜里同我爹讲。”
那人对着佟越转身的背影擦着汗,佟越又回头补充道:“对了,我的参将之位是朝廷封的,若是有人想进京面圣辨个真假,建议即刻启程,快的话,年节前能到。”
佟越双手负在身后,掷地有声道:“守边关的不只是我爹和我弟弟,还有千千万万个将士,佟氏的名声也不只是我爹和我弟弟拼杀来的,也是万千将士共同的心血,更是边关共同的荣誉。我爹是死了,但北境军还没退,大敌当前,每一个东洲子民,不论男女老少,都应该挺身而出。”
路人喊道:“女娃娃要征兵?你会些啥?”
佟越抱着胳膊:“我会的可不少。”
“胸口碎大石会吗?”
佟越:“不会……”
“喉顶尖枪?”
佟越:“也不会……”
“赤脚上刀山!”
佟越:“……”
“停停停!”佟越眉头紧锁,“本将今日是来征兵的,不是来当猴的。有意者报名,无意者离开,若再有质疑军令者,轰出去!”
“女娃娃,我信你!”人群中有位老伯杵着拐杖走出来。
佟越欣慰道:“老伯……”
老伯道:“你就来个顶碗吧!”
佟越险些跌倒,她道:“老伯,您怕是误会了……”
老伯道:“没误会啊。你们不是扮的将士吗?不是给戏班子招兵买马吗?顶碗算简单吧,比起刚刚那些,我已经不算为难你啦!”
原来是个耳背加反应迟钝的……
佟越无奈地招了招手,将士便上前来,将老伯连人带拐杖请了出去。
路人不依不饶道:“你什么都不会,我们如何信服你?佟大将军尚且不论,金琥将军那也是勇猛非常!”
佟越反问道:“金琥将军会胸口碎大石吗?会喉顶尖枪吗?还是会赤脚上刀山?金琥将军当着你们的面表演过吗?他是因为会杂耍才被提为将军的吗?”
众人被这一连串的发问问得哑口无言。
“我的本事,战场上自见分晓。”佟越道,“我招的这批将士不比虎卫骑人数多,但军饷可不比虎卫骑少,选拔通过后,将士家中每口人各赏五两银子。”
一提到银子,路人眼睛都亮了。佟越坐到桌后,提笔道:“名额有限,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余晖拖长行人的背影,将白花花的宣纸照得发黄。
佟越一手托着下巴,一手转着笔,眼巴巴望着渐渐冷清的街市。
随行的将士出声提醒道:“将军,还等吗?”
佟越最后瞧了一眼头也不回的行人,起身将名册揣进怀里。她道:“回营。”
佟遥老早就等在军营门前,听着渐近的马蹄声。
佟越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上前牵马的芙云。
“等了多久了?可用过晚膳了?”佟越绕到佟遥身后,推着他往营帐走。
“军师和各位将军都有要事在身,已经用过膳了,我倒是还没有。”佟遥回头道,“我想阿姐陪我一起吃。”
佟越道:“好啊,一块儿吃。”
佟遥问:“今日征兵可顺利?”
佟越答:“比我想象中顺利。金琥还说我凑齐三十人都难,今日可是有百余人报名呢,除去那些不合要求的,也还有近百人登记在册。”
只有近百人……这兵得招到猴年马月……
以往虎旗随地一插,征兵的告示随手一贴,不用吆喝,踊跃参军的人天不亮便能挤破营门。
佟遥道:“近日军务繁忙,阿姐便留在军营安心处理军务吧,明日我去替你征兵。”
佟越摇了摇头:“这是我要招的将士,我得亲自露面,让他们知道他们跟的是谁,省得他们进了军营才知道是跟个女人,我还落个欺瞒的名声。大街小巷我都贴满了告示,明日我会换条街吆喝。”
佟遥眉头微皱:“明日你多带些人去,闹事者、违令者通通抓起来,关上几日便老实了,看他们下次还……”
佟遥话音未落,佟越便道:“你去看我征兵了?”
“没……”
“说实话。”
佟遥抿了抿唇:“我今日上街置办年货,偶然路过……不过我就远远看了一眼,围观的人太多,我没去凑热闹,早早便回来了……”
佟越沉默了须臾,平静道:“……出门解解闷挺好的……年货置办得如何?”
“置办得差不多了……”轮椅突然顿住,佟遥抓着木轮,声音沉闷,“我……能为阿姐做些什么?”
佟越抬眸,盯着佟遥因抓紧木轮而微微发白的指节,道:“很多啊……比如就这样每日等我回家,为我留一顿热饭、一盏明灯,陪我说说话,替我打理家中事……好弟弟,你能为阿姐做的事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