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做梦。
像是从什么遥远的海面,被波澜跌送着漂浮到这里。
世界昏黑,蒙乱地散发着死寂气息,冰冷冷地灌入每一个角落,在最原初的混沌深处裂开间隙,传达出幽远的孤寂。
她看着,却无法动弹,清晰感知到了四肢,却失去主导权,只能眼睁睁见那片无法窥探的裂缝里生出嫩芽。
那是什么发了芽?
这属于哪一则神话?这是哪一位创世神明的神迹?
无数个念头从脑海里钻出来,只是一个失神,嫩芽便长成了参天巨树。它矗立在无垠的混沌之中,舒展着自己的枝条,生发一片片繁茂的叶。
这是,什么?
忽然,虚空中传来一道失真的声音,周围的气流混乱不堪,传入耳的话语遥远而飘忽,带着空旷的回音:
“看,这就是这个宇宙孕育文明的方式。”
她没能反应过来,茫然地空泛了一刹那视线,但就是这一刹,眼前景象已经随着响起的女声开始了变化。
奇异的能量波动起来,包裹住那生机繁荣的叶片,在极端的生死对抗之下,她看见树叶不堪重负,终于落下。
脚下是一片神秘的海,并不汹涌起伏,但给人的危机感却是前所未有的深,如同无所不可吞噬的黑洞。
她不禁有些害怕,脊椎泛起一阵冰寒,难以控制地往后退了一步。
“别怕。”女声接着说话,“它不会伤害你,仔细看。”
如同得到特赦般鬼使神差地安下心,致命的危机感立时退散,于是她顺从地低下头,去用视野捕捉那些落入海中的树叶。
幽蓝水面平静地泛着粼粼波光,却没在水面见到完整的落叶,只有漂浮着一团倒映残破叶片的泡沫。
刚刚落下的树叶……去了哪里?
不解疑虑使她蹙起眉,心中莫名有一个猜想越发强烈,几乎要根深蒂固地扎根心底。就在快被坚定时,眼前突然剧烈抖动了几下,她愕然,后退半步才恍然惊觉:
——世界没有震颤,那是她的眼瞳在无意识地颤抖。
是她猜对了吗?
温和女声不知去了何处,不再继续说话了,海面平静地吞噬着巨树的落叶,增加一片片残叶泡影。
煎心灼骨的焦虑排山倒海地倾轧了整个人,她感到坐立不安,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煎熬地在原地僵硬,静谧与死寂快要将她吞噬,诡谲的气氛里,她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听不见,心脏没有任何跳动,指掌寒凉如冰。
为什么?
呼吸,脉搏,都去哪里了?
难道……她死了吗?
蓦然意识到这一点,一股绝望的冰冷顺着脊骨漫上大脑,心神猛烈地晃动,带动垂下的双手克制不住地战栗。
恍然间,她又想起,自己似乎从未眨动过双眼。
当念头在心头清晰浮现时,天穹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威严古老的吟啸,那一瞬间,迷惘与慌乱都悉数偃息,仿佛这就是解脱的信号。
广袤的星穹寰宇中亮起微小的芥子,纷纷扬扬汇聚而下,在眼前交织成璀错而盛大的洪流,仿若银河四散,最终填充融合,变作盘旋漂浮的巨龙。
竖瞳望着她,带着如同久别般的熟悉,温和、宽容而耐心。
龙须飘起,巨龙扭过头去转向自己的身体,半晌,它口中衔来一片清润的鳞,龙息喷吐,即时化作令牌大小。
它控制着变小的龙鳞,幽光包裹着鳞片,稳稳飞入她的手心,举止普通得就像送了一件稀疏平常的礼物。
大概是还想用额头蹭蹭她,但巨龙左右瞧了瞧自己,最后也什么都没做,只是又转头静静地凝视少女。
它认得我,它一定认得我。
“你要看着我离开吗?”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她终于找回了对声带的控制,带着一丝不知哪来的明知故问,直视那双苍古的竖瞳。
巨龙不做反应,眼神却有些复杂,像是悯惜,又像是喟叹。它将龙尾垂向海面一点,原本能安稳站立的水面瞬间将她吞噬:
“莫再复归……”
叹息声模糊不清,隔着粼粼绰绰的海水,那巨大的龙影还在原地看着她不断坠落,像是一场迟来的送别。
海水在体温的衬托下显出几分温暖,令人不可思议。余光里有什么熠熠生辉,温度随之逐渐扩散,她顺畅自如地在水中呼吸着,本能向熟悉的巨龙伸出手。
无数倒映着叶片的气泡阻止般涌来,彻底将水面之上的身影扭得破碎,带着如山压顶般的沉重感,将她的身体持续向下坠压。
双手用力拨开那些拥积的泡影,无数画面在圆润的透明泡沫里播放,细致得连衣裳纹饰都无比生动,她却连一幕都看不清。
转瞬即逝的,淡银泛霁青的笔直、银灰如尖晶石的圆润、棱镜般反射虹彩的嵌玉亮银,都只有模糊但又在潜意识里浮现的轮廓色彩。
水声咕噜,充斥耳边密集地交迭挤压,困倦感昏沉袭来。她闭了闭眼,难以抵抗地模糊了眼前。
就在即将闭眼睡去的前一刻,女声再次响起,如梦似幻地飘荡着溶解在水中:
“你无需理解文明,你只需关注时间。”
不长不短的话语中充斥着无限宽容的告诫,她蜷缩着指尖,张口想问些什么,胸口里堵塞的情绪却化不成哪怕只言片语。
似乎只需要下坠就好,似只需要落进最深的海底就好。
这样想着,水流席卷着将她砸入深海,闭眼的最后一刻,少女看见与她一同沉底的完整枫叶。
撑着最后的精神,她伸手将红枫困在指尖。
……
太黑了,太安静了。
仿佛什么也不存在,什么都被吞噬,万千生灵活生生地湮灭,无人察觉地鲜活。
无尽诡秘的静谧在不断吞噬着什么,没有被溶解,却尽数失了名姓,就在那片涌云般滚动的漩涡向自己席卷时,有谁向她伸出了手。
“啪!!”
硬物敲击桌面的重响震碎了梦境,砸出从桌面传导于掌心甚至全身的震荡,唤醒灵魂最深处的恐惧。
意识立即如装了弹簧般跳出深海,身上的温暖在那一刻冻结成透心冰凉,华胥下意识缩起十指,一个激灵睁开眼,头顶的怒吼声振聋发聩:
“掌鳞龙女!你便是如此懈怠课业的吗?!”
完蛋了……
一种逃课被发现的恐惧感弥漫心头,她难掩慌张地坐直身子,抬起头,入目的果然是龙师涛然怒不可遏的脸。
持明老头气得胡须都飞了起来:“身为持明龙女,龙尊所认义妹,三月时间还不能改去懒惰习性!这般为我持明蒙羞!你何堪大用!”
他语气激烈地痛斥着,手中戒尺一下接一下往桌面上砸,敲得砰砰响。已然跟他相处三月的华胥赶忙作悔改状,低下头去,静听不言。
——这就是丹枫在出征前为华胥留下的指导业师,保守派领头人,涛然。
据龙师所说,她这个不速之客是在丹枫祭坛雩舞后掉下来的,作为龙祖余力的继承者,从天而降的华胥就被丹枫捡回了持明族。
虽然素未谋面,但华胥依旧感受到了对方的照顾。
即便出战在即,丹枫也特意给华胥安排在龙尊别院居住,留下近卫与侍女作为保护,随后暂定下保守派涛然教导。
好消息,这些人都在很用心的执行。
坏消息,包括涛然。
这古板老头要求相当严苛,整日捧着书卷,要求华胥记这个背那个。在知道她是被丹枫捡回来的,连仙舟文字都不认识后,小老头甚至请出了吃灰多年的戒尺。
眼见厚重玉尺横在眼前,才醒来认清穿越事实的华胥大受震撼,惊恐地退出一米开外。
而龙师落英笑眯眯地站在一旁解释:“此乃当初为龙尊指点迷津之戒尺。”
“?你们还打龙尊啊?!!”
“我等只是丹枫大人成长阶段的业师,怎会做出如此不敬龙尊的举动。”落英抬起袖子遮住下巴,笑得欢快,“这是龙女的特权。”
虽然质问时很狼狈,但落英真没骗人。
戒尺的狠力敲打声震入耳内,华胥低着头乖巧听训,心里直怀疑是不是因为当初打不得少主丹枫,所以涛然如今要把过去没打的全部打回来。
年迈的龙师将她骂得狗血淋头,而且还字字不带脏,文化水平极高地把华胥说得一无是处,言辞间满是对丹枫与不朽所做选择的痛心疾首。
一长串斥责钻进脑袋里旋转,少女微微撇了下头,为年幼的龙尊崽崽感到窒息:
她好歹也是在学校里熬过来的,虽然因为成绩优异很少被训话过,但也并非毫无经验的孩子。
就持明龙师这种能压着年幼少主办公的教导方式,加上那个只闻其名的前尘回梦针,只能说能拖到丹枫后期才疯出问题,也是精神上的奇迹。
“掌鳞龙女!!!”
发觉了她的心不在焉,涛然更加愤怒,刻出鳞片与水纹的戒尺在她桌前狠磕,华胥立即收回思绪,迅速地自觉反省起来:
“我知错了涛然龙师。方才我是在想如何让御水术更上一层,绝无不敬之意!”
不是服了涛然,单纯是不想挨打,能让她屈服的,只有戒尺。
但涛然今天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就算挣扎了,她最后还是以懈怠课业为理由挨了三下。
挨着手心灼痛听完课,手中的毛笔也耗尽最后一滴墨,华胥才终于脱离了课业与责骂的苦海,来到了难得让她感到清净的半山亭里。
这里是难得不会有龙师出现的地方,不用担心好好赏着景,却被突然出现的老家伙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清浅雅致的砖瓦铺成恬淡景色,锦鲤在池中左右游嬉,甩尾间,隐入夕阳余晖的金光里,残阳铺落围栏外的水面,莫名有些绚烂得荒凉。
华胥倚在朱红的美人靠上,运起御水术环绕在手心,敷消着通红处灼烧的痛感。想起今天的梦境与乱糟糟的一切,不禁叹了口气。
“御水一术已然熟练贯通,龙女何故叹息呢?”
步履款款而来,额坠水滴的龙师从月洞门后现身走来,音色婉转,弯起了一双笑眼:“有何忧愁,不妨与我说说。”
女子的眼眸亲和无比,仿佛会理解倾诉者的一切苦楚,让人忍不住想要将所有委屈统统宣泄告知。
心中的苦水被细微地撬开一个小孔,少女抿了抿唇,柔亮的黑眸闪烁着喷薄欲出的光彩,又在奇异的心绪下黯然偃息。
她是想说些什么,但几折轻颤后还是归于缄默,虹膜上只亮着被檐下挂落切碎的淡淡金点,丧失了那寸宛如得见天光的亮。
说不出口,本能不允许她信任面前的人,哪怕落英对她一直关照有加。但被丹枫钦点来照顾她的云霜,同样也是如此待遇。
不要说,不可说。
来到这个世界,她曾绞尽脑汁地回忆过剧情,却百思只得事件名;闭眼睡下,梦里一定是那团庞然龙影隔着海水与自己对望,世界泡向她拥挤堆叠。
梦境循环往复,一次也未曾平息过。更让人崩溃的是现实也并不安稳,醒来之后,就要偶遇那亲善或不满的一张张脸。
三月时间,毫无中断。
华胥积攒了数不胜数的压抑,精神上的折磨堪称无止无休。坐在桌前,她每天都会感慨一句饮月君真是好苦的命,然后埋头接着听课学习。
没办法,人是穿越了,但命不能不要了,日子也不能不过。但过好生活的前提,就是不要相信不该信的人。
所以话语分明已经涌到嘴边,但那点企图倾诉的殷切还是消散在齿关,分解了那些早在无数个夜里就编成的字句。
千言万语终于灰飞烟灭,华胥提起嘴角,笑了一下,眼底流露出几分疲怠,苦涩难掩:
“若您能帮我减轻课业的话,那我就感激不尽了。”
“……哎呀~”察觉到什么,女子眨眨眼,长而翘的睫毛遮去了眼底情绪,还是顺着她的话道,“但龙尊大人指定的业师不是我,我也没法做主。”
“不过,我可以带你跑出去,在罗浮转一转。”
她继而话音一转,柔妩的双眼水波荡漾,轻巧地哼出几声低笑:
“涛然那老头子惯爱管教人,今日雪浦惹了他,倒叫你挨了打,这几日他定不能还那么严格了,你且瞧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