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居住的地方与丹枫临近,别院旁就是龙尊书房,哪怕只是开着寝居的窗,也能遥遥看见一树燃烧的红。
辛夷所撰写的手册摊在桌上,少女坐在桌后,窗页开着半扇,窗棂上有夕晖游荡。
清明的双目停留在某页,白纸黑字详尽地记载着种种急救方法,但本该流畅阅读的仙舟文字如同堵塞了思路,叫人怎么也看不下去。
出战在即,她明白自己就算摁着头也得好好学,身为随军医士,医书上的每一个字都是在对他人的性命负责。
但龙师们满是严肃的脸包围着她,仿佛噩梦般压迫,弯着腰紧盯着自己,连带着那些嘈杂的话音不断在耳边循环。
“龙女虽勤勉聪慧,但以龙尊亲授肩负少主之职,恐寄望过厚,不堪为储。”
“对外不得失仪,仪态须时刻保持端庄高雅;面见龙尊时不得无礼,须以手加额,垂目低首,尊称兄长。”
“龙祖伟力,不可透露于外族,谨记不可与外族深交,泄露祖先传承。”
“龙女亦有伟力,为何总如此惧怕龙尊大人?”
龙……声音永远在围绕着这个话题,喋喋不休地争论着。
他们吵着传承,骂着自己,恨着雨别,怨着丹枫,憧憬着汤海,不满着现状,然后祈愿着先祖再次开恩。
何为不朽?为何不朽?又是为什么选择了她?
无用地在心里执着想了一遍又一遍,华胥枯坐在桌前,直到夜幕降临,直到她再看不清书页上的字迹。
娟秀的小字在昏暗里与阴影融为一体,仿佛融化进滴墨般的空气里,分解成飘荡的千丝万缕,一字一句地汇聚成飘在半空的诘问:
“何为不朽?”
半开的窗里落不进一毫月光,可视物却再无影响,周遭熟悉的陈设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只余掌下冰冷桌案,与将书本取而代之的金黄小叶。
少女愕然回神,回头向四周看去,好好的房间忽然如蒸发般换了空间,只有一野丹青桃源般的水波无垠。
像是当初站在量子之海一样,她并没有要下沉的趋势,微波荡漾的闲水稳稳载着她与面前的小桌,吹落一叶丹红。
华胥顺着自高空落下的红叶移动视线,最终将目光定格在身前的檀紫案上。只见平滑的桌面上,一左一右躺着两枚叶片,如同提示。
虚空中的墨迹仍未消散,仿佛就是要固执地向她索要一个回答。
何为不朽?
回忆起梦里曾见到的巨龙,指尖不自觉扣在桌角,华胥低下头,打量起出现得突兀的两枚叶片,发散着自己的联想。
银杏叶无疑代表着丰饶赐福后的魔阴身,枫叶……她仅能联想到丹枫。
这是龙祖对她反客为主的提问,那么这两枚叶子,兴许代表的便不再是某个单独的个体。
所以,银杏叶代表丰饶,枫叶代表不朽。
这么想着,她拿起桌上的红枫,向无人的虚空回答道:“此为不朽。”
墨迹开始泛起涟漪,波荡着改变了字形。从她熟悉的方块汉字到仙舟文字,再到字母排列的文字,简短地以千万种不停变化的文字做出反驳:
“皆为不朽。”
短短四字震撼了心神,黑玉眸眼猛地颤抖起来,那是一刹的福至心灵。
是裂隙冒出枝桠,是海面倒影浮沫;是银汉铺陈,是星海汇聚成龙;是丰饶慈怀赐福,是繁育满界虫灾……目之所及,无一不是不朽。
水墨再次开始盘旋,扭曲纠缠,随后在她眼底落成一句:“亘古万变,何以不变?”
下意识吸了口气,少女张口欲言,可这次的墨痕不要她的回答,而是一字一句地追问着水面的窃蓝:
“何以不死繁衍?”
“何以追寻不朽?”
“何以寻万物更替里恒久绵长?”
更迭不休的字迹逐个浮现后替换,最后终于有了声音,一如每场梦境里告别叹息的嗓,熟稔吐息。
华胥没有看到那个她在梦中见过无数次的身影,她只看见龙息化作半透明的烟雾,缠绕在她眼熟无比的巨木之上,阻止枝桠向更为高远的天。
自饮月君血液骨髓里奔腾着狂躁,被龙尊编织出的云烟雨雾缠缚于建木,祂仰天吟啸,垂首便俯瞰观望向波光粼粼的圣境古海。
仿佛从未曾离去,仿佛一直无言地看着子孙的兴衰。
须臾,眼前场景如镜花水月般倾然破碎,像一块七零八落的镜子,纷纷扬扬从天顶掉下,雾气入海般没有惊动丝毫水波。
剥落景象,脚下还是那片涟漪微微的水面,桌案上的叶片却也消失了。
华胥下意识摸了摸桌面,触手空荡而微凉,她睁大了眼,左顾右盼着想要起身,却在不经意间抬头一瞥,恍然又见盘旋的巨龙。
龙鳞温润生光,唯有一处空缺着形样奇巧逆鳞,龙首轻垂,竖瞳偏移转过,万顷湖水瞬间上涌,形成几乎遮蔽所有视野的接天雨帘。
少女的目光顺着密雨骤然抬起,余光却见零星光斑,疑惑与好奇驱使她低下头,就见在水被清空的脚下,星星点点的人间灯火接二连三地连成腾云的巨龙。
……原来,她一直就站在高空之上。
意识到这点时,倒挂的天地瞬息颠倒,脚下原本实质的踩踏感立即被失重感取代,身体极速坠落。
宛如被锁链缠绕倒挂,条件反射地伸出手,企图抓住什么来保全自己。被清空的水痕缕缕飘远,耳边是瞬间呼啸的风,失重的恐惧包裹了全身。
“!!”
钳制感从肩膀传来,身体因无法控制一抖,在剧烈痉挛的后猛然收折,剧痛霎时从膝盖处开始传递。
华胥痛得肩膀一缩,下意识向后靠去,坠空的失重感与风声立时烟消云散。惊异地睁开双眼,涣散视野收录进模糊的天花板。
耳边安静无比,熟悉陈设在略显幽稠的黑暗里静置,窗扇流进丈余霜白散发柔光,发麻的手臂下还垫着小册子,见此场景,她狂跳的心脏终于稍微感到安定。
原来只是个梦……
喘.息劫后余生,急促地交替进肺叶轮换空气,豆大的微凉从额角滑落进脖颈,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身后落下一点重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坠着玉环的衣袖落入余光里,带着熟悉的清贵冷香扑入鼻腔,带动了指尖向外舒展。
神智还有些迷茫,她顺着力道传来的方向去看,这才发觉自己揪住了一截衣袖,手指攥救命稻草般攥得死紧,指节酸涩发麻也浑然不觉。
松了松僵硬的手指,少女从手掌心里松开那片价值不菲的衣角。
为她披上薄毯的青年垂着眼,并不在意衣袖被捏皱成团,反而一直观察着华胥,青眸在幽暗里熠熠生光,流淌着不易察觉的关忧:
“梦魇了?”
闻言,双唇开合与舌尖压下翘起,好似声带都在这场梦境后变得陌生。
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大抵不长,华胥只看见龙角青年低蹙的眉尖一松,像是十分讶异的模样。
她说了什么吗?华胥疑惑地想着。
……
丹枫其实刚才从书房里处理完事务,本打算今夜不眠不休,但从院墙空窗里偶然瞥见别院,还是起身打算去看一眼。
他确实早已忘记如何为人亲长,若是在汤海时的第二世归宜,兴许会更得心应手。
历代前人遗留的记忆杂乱不堪,作为参考都有些艰难,使得丹枫只能尽力多在意些这个幼妹,偶尔从混乱过去里摸索到熟稔的方向。
步入庭院清寂,疏影映照在白墙荡漾。门扉合拢的室内并无光影透出,却明晃晃的开着半扇窗,任由风与月色入室叨扰,一派静寂无声。
而熟悉窃蓝枕着手臂,安静地伏案而眠,见此情景,青年下意识紧了眉尖。虽然现下时节宜人,但开着窗睡一夜,晨起定然风寒至头痛欲裂。
虽说华胥素日温顺乖觉,但喝药就好比要她性命,闷声灌药时瞧着着实可怜。无奈浮拢上眉间,他伸手轻抵门框,不费力气就将门打开。
月光随着由细渐宽的间隙涌入室内,霎时撕毁一片昏幽,从束起的纱幔被筛落淌下,摸索着亲吻少女的裙摆。
她睡得并不安稳,即便光线并不明亮丹枫也能看出,青年站到桌案前,目光端详着几乎将身体蜷起的华胥。
云霜曾向他汇报过龙女休息不佳的事,但自他归族后便少有发生,原以为是龙师施压之故,今日一看,兴许不止如此。
“华胥。”轻轻晃了晃少女,丹枫向她呼唤着,却只见少女神情更显煎熬。
凉风入窗,唤醒无果的青年便就近先捞了条薄毯展开,在他弯身靠近时,丹枫听见了一声梦呓,轻微如絮,却字字清晰。
“不朽……”
话音入耳如雷贯,他动作一滞,脊椎猛地僵硬下来,苍青双眸愕然缩放,似是难以置信,又似不出预料后的悲悯。
她大概是置身什么险境,曲起的膝盖忽而发力,浑身都是一抖,在桌角撞出一声重响。绷紧的手臂慌乱一抓,就握着青年衣袖不肯松开。
像是溺水者抱住浮木,坠空者紧握藤蔓。等惊醒睁开眼,丹枫清楚看见了她眼底的劫后余生。
那双宛如浓墨凝淬的黑眸还没能完全清醒下来,听见问询也只是循着潜意识的反应在回答,但真正使丹枫感到讶异的并非不朽,而是华胥不自觉的称呼。
她说:“哥哥。”
青眸回过神,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或许她自己都没发觉称呼的变化,只是本能的渴望能有谁作为血亲供她安心。
“嗯。”自如垂目,丹枫淡声应答,将毯子替她向上围了围,“梦见龙祖了么?”
华胥捏着毯角,任由对方整理着身上的薄毯,一半思绪沉入回忆里:“……是龙祖,但我无法理解,只是有一种感觉。”
丹枫并未追问,只是抬眼看向她,耐心地等待着她的补充,光影在俊美面容上晕开,仿如神迹雕琢般清隽。
须臾沉默,华胥将眉头皱紧又舒展,好像在竭力斟酌措辞,想要形容什么。
她记得梦中腾飞的巨龙,记得充斥着玄奥的诘问,记得世界诞生与星海化龙的梦,记得镇压建木的龙魂……等等。
龙魂。
恍如醍醐灌顶,她忽而倒吸一口气,视线陡然调转,伸手再次抓住丹枫的衣袖。
光风霁月的龙尊从不在意她的僭越,甚至一次又一次地纵容,这次也一样。他没有将衣角抽出来,不解但依旧态度平和地问道:“怎么了?”
“鳞渊境!”华胥显得有些急切,“镇压建木的,是不是龙祖的一部分魂魄?”
平淡清冷的情绪里难得添上些许严肃,丹枫神情微变,目中疑色浮现:“你如何得知?”
这是仅有饮月君才清楚的隐秘,与雩舞的来由与着重一般不为人知。
“是我在梦中所见。”
她如实回答着,微颤的手忽然镇定下来:“我或许知道该如何行事了。”
她知道何以作为龙女分忧,何以保障持明安危了。
而猜测出什么的龙尊只是凝视着她,碧玺青眸里满是复杂的情绪,像搅动了连天碧海,叫人无法拆解其后到底是什么在起风浪。
或许,只是一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