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怎么有点邪门?”
食肆的木门被风刮得“咿呀”作响。
远处黑云阴沉沉地压在空中,不时闪出游龙似的细长闪电。
跑堂的小二刚送走最后一波客人,倚着身边桌子抹了把汗。
“估计要下雨了,应该没有人再来了吧?”他喃喃自语着,伸手关上食肆的门。
可很快从闷雷声中隐约地传来了几声敲门响。
店小二:“……”
店小二只得赶忙扔下擦桌子的抹布,几步走到门前开了门。
当他看见这位夹着风雨而来的客人时,表情出现了明显的愣怔。
实在是太好看了。
门外的青年穿着一袭月白衣杉,没有束发,披散在身后的乌发只用一条发带松垮系着。他有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盯着人时格外明亮。
在一片泼墨的夜色中,好似月光坠入凡间。
“给你。”白衣青年从怀中摸出几个铜板扔给小二,声音也很不落俗套,“来壶热茶。”
店小二本来还在愣神,听见青年的吩咐后,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赔笑着把店门完全打开:“客官里面请,我去让厨子生火。”
店小二将这位客人接进了店里。
春雨裹挟着潮意在门口的木质地板上溅起零星,风穿堂而过,带着一股瑟冷的寒。
店小二打了个哆嗦,只得再次关上了食肆的木门。
关完门之后,店小二扭过头去,看见这位客人挑着最角落的桌子坐了下去。
客人随意地拿起桌上备好的冷茶,给自己倒了一杯。
动作行云流水,好像就连手中的最普通的青花瓷杯也变得富有格调起来。
木门忽而人从外面踹开。
店小二和客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风雨裹挟着夜晚的湿冷扑面而至,一道雷光恰好闪过,映亮了几道颇有压迫感的身影。
是……无名山上的那群土匪?!
店小二脸霎然白了。
眼前站着的是三个穿着兽皮的高壮汉子,眉目粗犷,裸露的胸膛左边都纹着一只振翅的青鹤。
为首的那个大汉更是膀大腰圆,面目带着一股见过血的戾气,眉间滑过一道长长的疤痕,雷电闪过时,愈发显得他面目狰狞。
“磨磨蹭蹭的。”大汉骂道,“娘的,敲了多久的门。”
店小二:“……”
店小二哪里看不出他们是在故意找茬,然而他却像是被吓住了一样,面目惨白,连个笑容也扯不出来。
食肆离无名山不远,店小二自然是听过山上那些土匪饮毛茹血的恐怖传说。
该不会自己小命就要交代在今天了吧?店小二欲哭无泪地想。
他愣神的时间过长。
为首的土匪的面色阴沉下来。
第一位客人出声道:“小二,我的菜好了没有?”
店小二猛然惊醒。
他匆匆转向那位白衣青年:“我这就去给您端来。”
刀疤首领不满地哼了一声,朝那角落里的青年投去了打量的目光:“不要多管闲事,小子。”
他朝身后的两个汉子挥了挥手。
三个人湿漉漉地进了屋,在食肆的木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带着寒气的脚印。
最后进来的那个汉子伸手向外拽了一把。
雨夜中传来含糊不清的闷哼,一个被五花大绑、淋得像个落鸡汤的少年被牵着绳子踉跄着拽进了室里。
三名土匪入了座。
最后进来的少年被刀疤脸一脚踹在了腰窝,滚在了地上。
他一头撞在旁边桌脚上,白皙的面皮上顿时红了一片。
店小二刚从厨房回来,本来是来向那三名土匪点单的,瞧见此情此景,目露不忍,走到少年身边,想把他拉起来。
少年轻轻摇了摇头,嘶哑着声音道:“没事,别管我。”
他静静倒在地板上,手被粗绳捆住绑在身后,因为过度挣扎而留下一道道深深的红痕。
听着旁边推杯交盏的声音,少年垂下眼,思量着等会趁乱逃走的计划。
他叫陆研,家住周陵郡无名村,平日和养父相依为命。
两人吃喝都靠养父一个人打猎养活,可养父前不久摔断了腿,卧病在床。
陆研便想着上山摘些草药卖钱,岂料这么倒霉,碰上了附近山寨的土匪。
陆研心愈发沉了下去。
忽然间,他感觉到了一道远处的视线。
少年微微蹙眉,抬眼看见了不远处的白衣青年。
他眼力极佳,清晰地看见青年握茶杯时,覆在手上的一层薄茧。
那是只有长年累月操练某种兵器所致才会有的痕迹。
陆研心脏跳得快了些。
倘若这个白衣青年愿意出手相助,或许自己还能有幸逃脱一命。
可……凭什么呢?
三个土匪没过一会儿,喝酒上了头。
刀疤脸心血来潮地蹲到陆研身前,非要把一杯烈酒灌进他嘴里。
陆研狠狠蹙了蹙眉。
浓郁的酒味冲进少年的鼻腔中,连带着额头的伤痕也被熏得有些发疼。
在酒杯即将沾到唇边时,少年不情愿地侧了侧脸,一双黑眸冷冷地瞪着刀疤脸。
“滚。”他说道。
刀疤脸本来因为酒意上头而露出的些许笑意一点点消失。
他轻笑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一阵凌厉的掌风自左侧传来,陆研左颊传来了火辣辣的疼痛。
刀疤脸站起来,将那杯中的酒自上而下地从杯中倾倒。
酒液与身上的雨水混合在一起,杂糅出一种让少年有些作呕的味道。
一缕血从嘴角渗出,但陆研没有发出痛呼声。
他沐浴着浑身的酒味,睨向面前的土匪,眼里迸发出幼狼一般的凶狠劲。
刀疤脸笑了笑:“倒是个硬骨头。”
他说话时,咬字分明,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怒意。
陆研的脖子一下子被一双蛮横的大手掐住。
他下意识挣动身躯,却还是觉得胸腔里的空气一点点耗尽,从肺腑中传来酸疼。
就……这么死掉了吗?
因为无法呼吸,眼前逐渐弥漫出一些虚幻的白光。
少年被掐得面目通红,脖颈出明显地爆出几条青筋。
就在他像涸死的鱼一般,完全僵直了身躯时,陆研忽而听得刀疤脸发出来了痛呼一声。
脖子上的疼痛得到舒缓,陆研跌倒在地,本能地大口汲取着周遭的空气。
刀疤脸后退了几步,捧着血淋淋的手臂,阴沉着脸色环顾四周。
他将目光锁定到了不远处的白衣青年身上。
“小子,”刀疤脸道,“多管闲事的人一般活不长。”
面对明晃晃的恐吓,白衣青年只是轻微地笑了两声。
这青年就是一直在看戏的岑旧。
他走到闹剧中心,扶起了倒在地上冷汗涔涔的少年。
岑旧伸出手探了探少年的脉搏。
好在刚刚混乱中,这倒霉孩子也只是额头上撞得青紫了些,其余地方都还完好。
岑旧问道:“没事吧?”
陆研有些不解。
他看得分明,这人之前明明故意放任自己被土匪欺辱,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
为何又在紧要关头救下自己?
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毕竟是因为他才捡回了一条命。
陆研垂下眸,轻声地说道:“谢谢。”
岑旧拍了拍他的肩膀,抬眸看向不远处的刀疤脸。
“要打架?”他问道。
刀疤脸注视着这人明显不俗的面容,酒意熏醉的大脑终于冷静了些许。
手腕上火辣辣的。
刚刚青年只是坐在那里,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
只抛了一个轻巧的茶杯,就将他左手打出了一个深可见骨的血洞。
这等实力……
“你是修士?”刀疤脸沉声问道。
岑旧笑了笑:“你觉得呢?”
刀疤脸:“……”
他咬了咬牙。
本朝修道风气盛行,皇家更是亲自培养修仙宗门,凡人虽不常见到这些登入仙途的修士,但九大门派的威名还是都听说过的。
这人气度不凡,万一是什么修仙宗门或者世家里出来历练的子弟就不好了。
哪怕只是无名散修,也毕竟是个修士,他们这些凡人对上一点胜算都没有。
刀疤脸思绪疯狂运转着,最后满头大汗地得出来了一个结论。
他惹不起这家伙!
“是我们无礼在先。”权衡了一下利弊后,刀疤脸露出一个圆滑的微笑,“仙师,不如我将这少年送给你?”
他看得很清楚,这修士和他们素不相识,也就不存在先前可能结下的仇怨,或许只是想救这少年才好心出手的。
岑旧却如随口问道:“你是哪个寨子的?”
刀疤脸:“……”
这家伙看着一表人才,不会打算秋后算账吧?
怎么可能真的告诉他啊!
见刀疤脸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岑旧也没过多强迫,他再次坐回到了角落里。
刀疤脸:“……”
刀疤脸看向旁边沉默的黑衣少年。
所以仙师这意思……是要还是不要啊?
心里面打了几个突也没理解这修士的意思。
手上的伤口还在疼,刀疤脸只得咳了一声,对那黑衣少年道:“算了,你跟我们坐一块吃点东西吧。”
少年垂眸,轻声应了下。
陆研坐到土匪那一桌后,没吃一口东西。
他一抬眼,就能和对面的白衣修士对上视线。
陆研心里如明镜一样,他很清楚,如今只是因为修士的震慑,这群土匪才不敢欺凌他。
白衣修士明显不会多留,得想个办法让他主动带自己走。
陆研握紧了拳头。
被土匪踹坏的木门外再度出现了第三位客人的身影。
店小二巴不得有人来打破僵局,笑着迎了上去。
“客官,您是……”话还没说完,小二注意到了客人的穿着,心里不知为何猛地跳了一下,剩下的话便这么卡在了嗓子眼。
站在门口的第三位客人穿着一袭红裙,头发披散在周遭,看起来有些油污。
店小二:“……”
怎么看起来也不像个正常人的样子?
一旁正在喝茶的岑旧突然用袖子掩了掩鼻子。
他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
像是腐尸多年、被人烧成尸油的味道。
“退后!”岑旧下意识对门口的店小二厉声喝道。
店小二哆嗦着身子,整个人如烂泥一样软在了地板上。
女子逐渐抬起头,露出了面容。
一张白色面具覆盖住了她整张脸,面具上用朱红颜料绘制着一张血淋淋的笑脸。
她掩在衣摆下的绣花鞋脚尖向下,是踮着脚的。
只有死人才会这样走路。
在岑旧发出声音的那一刻,女子垂在身侧的手忽而拉长成诡异无比的长度 。
一双泛着青白色的手四指撑开,修长的指甲猛地扎进了面前小二的太阳穴中。
店小二连声尖叫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他瞪大着眼睛,眨眼成了干尸。
岑旧的本命剑自动出鞘,像是有感应一般朝着那女尸攻去。
谁知女尸反应更快,突然一蹦,闪身到了刀疤脸面前。
还没反应过来的刀疤脸猛然和一张血红笑脸贴上,被浓郁的尸臭气熏得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陆研赫然起身,一脚踢在了刀疤脸的下盘。
刀疤脸因为身形不稳,向旁跌去。
女尸的指甲擦着刀疤脸的头皮,插入了桌上,蹭出来了一片木屑。
整张桌子猛然炸开,女尸被陆研吸引了注意力,干瘪的手指甲暴起朝着他攻去。
陆研瞪大眼睛,瞳孔骤缩。
……这个速度,他躲不开!
女尸指甲即将触及陆研咽喉的那一刹那,岑旧的佩剑挡了过来。
凌厉的剑刃与坚硬的指甲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干得不错。”岑旧一边说着,一边把少年扔到刀疤脸等人躲藏的角落。
没了外物的干扰,岑旧终于可以凝聚心神和女尸对打了起来。
前世岑旧并没有见过这种样式的面具。
难道和顾正清他们等人的死亡有关?
只略一出神,岑旧的鬓发被女尸的指甲削去一截。
他气笑了,朝着刀疤脸那边唤声道:“你们还不快跑?”
刀疤脸看得一愣一愣的,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在今天终于打碎重组。
听到岑旧声音,他这才反应过来。
三个土匪屁滚尿流地朝门外跑去。
陆研却没动。
“你在这找死?”岑旧骂这破小孩。
陆研抿了抿唇:“你刚刚救了我,如今我跑是忘恩负义。”
岑旧:“……”
两辈子没讲究过道德的岑大魔头听得有点恍惚。
岑旧掏出了几张黄符,朝那女尸扔了出去。
黄符在空中爆开,化成无数火光。
落到女尸身上和地板上,很快就将食肆烧成了一片炽热的火海。
岑旧趁乱跑到陆研面前,提溜着这小孩的衣领在房梁倒塌之际滚出了食肆。
一转身,看见了三个颇为眼熟的存在。
岑旧挑眉:“你们怎么还不走?”
三个土匪面色惨白,闻言整齐划一地拿手指了指外边。
岑旧朝外探了探头,顿时明白了原因。
通往远处道路两侧的大树仿若在夜晚化成了鬼影。
几匹马倒在地上,被树枝缠绕起来。
甚至可以听见咀嚼皮肉的声音。
岑旧“嚯”了一声,好笑地打量着土匪们心如死灰的脸。
“原来是走不掉啊,这可怎么办呢?”
听见岑旧这一声阴阳怪气的嘲讽,刀疤脸想起的却是刚刚白衣修士在屋中大败女尸的英姿。
他突然一咬牙:“仙师,我、我之前对您多有得罪,希望您能宽恕我!”
“我叫梁青生,”刀疤脸本来还在犹豫,直到看到那三匹马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顿时连话都利索了起来。
“我是飞鹤寨的三当家,仙师若能救下我们三个,定有重谢!”
飞鹤寨?
岑旧问道:“你们近三个月可有外人上山?”
梁青生:“这……你……我……”
他支支吾吾,似乎不太愿意把寨子的情况告诉岑旧。
岑旧:“啊,那位小公子,看来这三位勇士对抵御树妖和女尸很有信心呢。我们走吧!”
梁青生:“树妖?那玩意是树妖?等等,你刚刚说女尸没死?!”
岑旧:“你猜它为什么叫尸体?尸体怎么杀得死啊。”
他摊了摊手。
“你们自求多福吧。”
“仙师留步啊!!!”眼看岑旧真的有走的架势,梁青生急得嚎了一嗓子。
“有,有人上山,我什么都说!我马上说!你们两个没眼力见的,还不快备马车?!”
岑旧:“哦?请说出你们寨子的故事。”
梁青生:“要不我们上马车再……”
岑旧转身就走。
梁青生语速飞快:“有四个!一个是打赢了擂台赛继任寨子的大当家,她还带了她的儿子和一个书生侄子。还有一个是个江湖人士!”
岑旧:“有姓顾的吗?”
梁青生:“有!”
只不过没来得及说更多,坍塌的客栈废墟突然传来了一阵窸窣的响声。
一只鬼手直直伸了出来。
梁青生:“嘤。”
梁青生:“仙师,我们能不能先上马车?”
岑旧:“走!“
在他们跳上马车的那一刻,红衣女尸冲破禁制,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