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在这里么?”龚教授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除了这个坐在蒲团上似乎在回复什么消息的少女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我为什么看不到她?”他质问道。
“因为她是鬼。”少女耐心地回答道。
“那我为什么可以看到你?”龚教授质问道,“你不是神么?”
“因为我还有一半是人。”她认认真真地说,“这就是你们所定义的神明,一半是鬼一半是人,这样就不会偏袒死鬼或者生人了。”
“我还有一半是人,所以你可以看到我,但是一般人很难注意到我的。”卢菀眨了眨眼睛,“除非你体质特殊,或者有很害怕见到的,或者很想见到的人。”
“这个世界有六分之一是人们可见的,生人的世界,而六分之五属于人们的念头,鬼魂,游荡着的中间物和神明。”有观众科普道,“很多经文都是这么说的。”
“所以我们所知的从来都是很少一部分么?”有人问道。
“是啊。”
“所以龚教授的妻子是他杀的么?”有人问。
“不能吧,虽然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但是刑侦手段不至于那么落后吧。”
“不是我杀的。”男人激烈地反驳道,“我没有杀她,她是突发心脏病死的。”
“我们当时在爬华山,她和我吵架,然后突然就死了。”龚教授大口地喘着气,“我还送她去了医院。”
“你觉得自己是清白的么?”卢菀轻声问道。
“没有任何人可以说我有罪!”龚教授说道,“她自己犯心脏病死了,怪谁呢?”
“她自己流产害得自己得了冠心病,都是她自作自受!”他指控道,“她还有脸来缠着我。”
卢菀眨了眨眼睛,她看向了一边,一个女人静静地站在男人的面前,听着他的指控。
“他说的是真的么?”有人问道。
“不知道。”
“但是感觉应该是吧,要不然当年警察也不是吃素的。”
“你得保护我。”龚教授说道,“我也没有杀人犯法,我当然不可以偿命。”
少女看着他,静谧而深黑的眼睛看着他的脸,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有没有发现一个严肃的问题。”
“我不是警察啊。”
“我是神明。”她站了起来,走到了男人的面前,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若你真的认为自己清白无辜,问心无愧,你就不会注意到我了。”
男人抬起头然而又瞬间低了下来。
他不敢抬头,抬起头,就会看到威严无比的韦驮菩萨像,如一座沉默的雪山一样覆压在他的头上,他就会看到行走在这个世间的神明。
举头三尺有神明。
他问心有愧,他读过这么多年书,他当然知道,自己问心有愧,否则就不会每年烧香拜佛了。
她流产是因为自己在孕期依旧每日让她以泪洗面,然后他还可以趾高气扬地指责她,你害死了我们的孩子,她得了冠心病,然而他安排旅游地点的时候,依旧由着自己的喜欢。
她爬不动了就百般羞辱她,我好容易带你出来一次,你真是败兴有余,我以后打死也不会带着你出来玩了。
他为什么敢说这样的话呢,他有时候也很奇怪,可能是因为这个女人自从自己年幼时就和自己在一起,一直照顾着自己,陪伴着自己。
他不可能没有她的,她也离不开他。
更何况以她现在又是生病又是如此丑陋的样子,除了他谁会要她。
他没有产生过抛弃她的念头,自己真是太高尚了。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她死后甚至给她买了块墓地。
但是他为什么依旧问心有愧呢。
因为他的确对不起她,法律之上,还有道德,数字之上,还有人情。
他抬不起头来,他感觉韦驮的降魔杵几乎抵在了他的后脖颈上,让他无法动弹,不敢抬头。
他的业,好像变成了实体,一层层的漆黑的浸在他的身下,让他感觉冷又感觉热。
“那他也在这里么?”龚教授双手撑着地,鼻尖的汗水几乎要让眼镜掉下来。
“怎么还有个他?”有人问道。
“他又是谁?”
“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们不知道的。”
“他么?”卢菀看了看门口,“他不在这里。”
“既然她一直缠着我,跟着我,那么那个家伙肯定也在的吧。”龚教授像是鼓起了什么勇气,猛地抬起了眼睛,看向了少女,“他一定也在我身边吧。”
“他应该是在你身边的。”卢菀轻声说。
龚教授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摸出了手机,发现是妻子的电话,“喂,你怎么了?”他问道,竭力控制声音不要太颤抖。
“老公,”女人惊慌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压的极低,但是明显恐惧至极,“我在灵隐寺三生石这里开车过去的时候,倒视镜里咱们儿子。”
“咱们儿子怎么了?”他问道。
“他一瞬间好像那个人。”女人的啜泣声终于控制不住了,“他好像那个人啊。”
“说不上哪里像,但是就感觉好像那个人回来了一样。”
龚教授的脸色顿时褪成了灰白色。
“是不是闹鬼了?”女人问道。
“是他,就是他!”龚教授喊道,“一定是他。”
他想起了那个水淋淋的男生,他想起了那个早上,尸体被从湖里拖了上来,男生穿着蓝白相间的格子衬衫,闭着眼睛,被泡的苍白浮肿。
“历史系有学生自杀了。”
学业压力过重,毕业困难。
理由很快被找全了,这个男生合理地死去了,他的家中无疑也没有什么无理取闹的人,父母都是普通的职工,最安分守己不找麻烦的那种人,悲伤而疲惫的中年男人拍着女人的后背,抱着骨灰盒登上了回家的绿皮火车。
“这孩子心理太脆弱了,实在对不起老师了。”女人说,抓住了他的手,然后又觉得不妥地松开了,他们互相扶持着走上了破旧的火车,淹没在了熙熙攘攘的农名工之中。
这是只有他和她才知道的秘密。
男生是她的男朋友。
某一天,他给她买了生日礼物,准备给她一个惊喜的时候,推开门看到了女友和老师在床上翻云覆雨。
他只是默默提了分手离开了,然而他们开始害怕他,不想让这颗定时炸弹留在身边,所以弄掉了他留校任教的名额。
这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在某个夜里选择了投水自杀。
自己死去了,没有麻烦任何人,没有连累任何人。
“他们都是自己死的,无论如何都算不到我的头上。”龚教授恢复了镇定,“你是神明,难道连这种道理都不懂么?”
“这家伙虽然令人恶心,但是他的确也没犯法啊。”有人犯了难。
“的确,他的确不该偿命。”
少女眨了眨眼睛,“虽然按照现在的法律来说,谁付出的多,谁爱的更深,谁活该倒霉。”
“不过清官难管家务事。”她轻声说,“所以我觉得,爱得越深的人越应该得到的越多,家庭才会变得更好。”
“你爱的少,她也是这样,所以在你们各自的关系中,你们持有更少的权重,我当以另一方的意愿为主。”卢菀说道,“您觉得合理么?”
“古代应该有过这样的时期吧。”卢菀想了想,“不过您是研究科学和天文史的,可能已经很久没有看着人类了。”
“等等。”龚教授突然出声喊住了准备出门的少女。
卢菀回过了头。
“那个和你一起的,是你师父吧。”龚教授说,他似乎恢复了某些姿态,冷汗凝固了,他整理了一下自己散乱的头发,“你虽然是神明,你自己说,你有一半是人类吧。”
少女点了点头。
“你知道和自己的师父在一起,对小女生来说,是多么难以抵抗的事情吧。”龚教授说道,“他能帮你在事业上一帆风顺,比你最努力的同窗都能出更多成果,获得更多的学术地位。”
“就算不图什么,你不仰慕他,不渴望他么?”他质问道,“因此离开从前的见识浅薄没有根基的男朋友是什么错么?”
“为什么要安排那个死鬼投生成她的孩子,到底是来惩罚她的,还是来惩罚我的。”
卢菀怔了怔。
“卢菀。”她转过了头,韩信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宝殿外的日光里,走了进来,“我帮你打听了一下那个男生的情况。”
“他们和解了。”青年说道,“他说投生成她的孩子是觉得龚教授早晚会重复上一次的婚姻,如果龚教授抛弃了她,他那时候长大了,就可以照顾她了。”
“既然是因为爱而非复仇投生的,无论是谁,都没有什么阻止的道理了。”他说,“你觉得呢?”
“这也真是个痴情种子。”有观众忍不住说,“我觉得他父母不如养块叉烧。”
“这是什么上世纪古早言情展开。”
“不过这样的话,的确没什么可说的,人家是为了爱她来的,你也不能说他心怀恶意啊。”
“但是挺恶心的。”
“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少女跨出了门槛,一瞬间佛堂内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龚教授和高大的佛像,以及他的过去与冤业。
“不过我很怀疑真实性。”她轻声说,暂时掐断了直播的声音,“这套说辞是你教他的么?”
“我看到那个男生灵魂的样子,可是很不开心的样子。”卢菀低声咕哝道,“而且孟婆汤一喝,怎么可能说出这么清晰的前因后果来。”
“不是我教的。”韩信说,“不过是陶朱公教的,我问他这事该怎么办,他说若想让这个女人留下这个孩子,这是最好的说辞。”
卢菀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样啊。”
“怎么可能一直爱呢?”韩信说,“痴男怨女的确是有的,但是大多数人受过伤之后能自己忘掉已经不错了。”
“这教授看起来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后来怎么样,应该明天的新闻就能看到了。”卢菀重新打开了声音,宣布道,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的确有点在意他说的那些。
她仰慕她的师父么,依恋他么。
她不清楚。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确很害怕有一天她会再也见不到他。
明明也没有相处太长时间,甚至他们都算不得熟识,他又一直冰冰凉凉的,好像一本合起来的书。
她在想什么,在担忧什么呢?
“师父。”卢菀抬起了眼睛,看向了对方的侧脸,“那个。”
青年回过头来看着她,微微偏了偏头,表示自己在等着下文。
“没什么。”少女低下了头,问出了另一个问题,“说起来陶朱公应该有什么事需要你帮忙吧。”
“嗯。”韩信答道,“不过不难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