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临亦哭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眼眶里只有水湿润过的痕迹。
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不会察觉他在哭。
我抹掉时临亦眼角的泪水,心里发酸。
之前我昏迷过很长一段时间,前段时间我也总是昏迷不醒。在这些昏迷的时间里,我看到了很多画面,梦到了很多场景。
那些场景中,大部分是真实的。
我看到了时临亦的姐姐,看到了时临亦,更以此看到了我产生意识的开始。
在人类社会待得越久,越是能学到很多东西,比如时临亦一直在逃避的话题,以及半遮半掩的真相。
时若枫并非出去采集灵感,而是死在了那场车祸。
倾斜的视角是车祸时翻滚的痕迹,医院里歪扭的字体是我躺在椅子上看到的。
可能那个时候我身上沾了血,时临亦不愿意碰我。
可能时临亦触景生情,不愿把我留在身边。
总之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时临亦哭得像个小孩子。
时若枫没抢救过来,时临亦便把自己困在了那一天。
看似长大,实则从未走出来。
为什么?
时临亦为什么会如此自责?
只有一个原因,这场车祸或许跟他有关。
我不好意思问,也不能直接上去问。
对时临亦来说这本身就是一道伤疤,没有痊愈再被人突然地闯进去,只会让他更痛苦。
时临亦是我的朋友,我不太想让他过于痛苦。
我攥了攥拳头,活动了一会手腕,头发高高束起——我好像又变大了一点。
20㎝了吧。
我琢磨着趴到时临亦的身上,在胸膛中央趴了下来,蜷缩身体窝在了这里。
做足了存在感。
我仔细地想了一会,双手双脚并用,往上攀爬了一点,滚到了一边。
这样应该不会压到他了。
“下去。”时临亦闷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把手按上他的身体,将自己撑了起来。
“压到你了?”
时临亦哑着声音:“喘不过气了。”
“喔。你别动,我再找找位置。”
时临亦不说话了,直到我不小心摁了一下他的胸膛,他闷哼一声喊出了我的名字:“思浔。”
我抬起脑袋,欢快地应了一声:“怎么啦?”
时临亦:“……没事。你注意点。”
我歪头,忽地扬起嘴角:“注意什么?我刚刚弄疼你了吗?”
时临亦一噎:“……没有。”
我笑嘻嘻地靠近他,发尾垂到他锁骨。我晃了晃头,说:“那就先闭嘴,你现在要做的是赶紧睡觉,知道么?”
我掀起眼皮,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时临亦。他犟,我也犟。就看谁犟的过谁。
时临亦现在就缺一个说出来的不敢面对的勇气。
我也不是逼他,实在是他自己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我想给他找一个发泄的机会。
都说人不能带着情绪入睡,时临亦现在就在憋着。
“睡不着的话可以和我说说,反正我不是人,你没什么需要避讳的。”
在人类中我唯一的伙伴就是时临亦——按现在的进度来说,我极大可能能变成人,时临亦的幻想终于成真。
“其实你可以开心一点。你发现没有,我现在变大了。”
时临亦碰到我不久,我就变大了。
或许可以说长大了。
也许再过不久,我就变得时临亦那么高了。
“你不是想带我去旅行,去爬山,去看海。你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去的地方吗?认真算起来的话,那天晚上凌晨的爬山应该算第一次。我们看到了星星,你记得吗?”
“而且前一天你还听到了我的声音。你说,你总是断断续续地听到我的声音,包括我想吃烧烤的碎碎念。”
“今天你给我吃了鸡腿,明天带我去吃烧烤好不好?”
“你想听歌吗?刚刚那首曲子还听不听?听的话点个头,换一首的话说句话。我们不是朋友吗。”
“憋着不说我就回到笔里,就不出来了。你确定吗?时临亦,我不想让你找到的话你以后绝对找不到我。”
“要赌吗?”
时临亦赌不起,所以他说话了,声音哑哑的,开口又是道歉。
我想听的不是道歉,而是回答。
等他什么时候不会用道歉塞搪我,我再和他出去旅游吧。
要和同频的人一起出去,不要和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出去。
瞥了一眼时临亦,心里又闷又不舒服,像棉花一直堵在哪里,呼气的时候胀胀的,吸气的时候跟着我一起吸气一样,呼和吸都喘不过气。
“我困了,要睡觉。”
我用脚踢了踢时临亦的肩膀,兴兴然地靠在旁边的枕头上睡了。
时临亦在我旁边,自从我闭上眼睛开始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疑惑,不解,纠结,犹豫,还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情绪在里面,很复杂。
我没理他,默默地朝着旁边移了移。
时临亦已经错过了最佳的说话机会,事后再来说话已经没有用了。
我不吃这一套。
然而我刚下定决心不再搭理时临亦,就感到有一双手把我捧了起来。捧起我的人力道很轻,整个过程小心翼翼,生怕弄疼我或者把我弄醒。
……他或许知道我没睡着。
他还是轻手轻脚的把我放在了手心里。
良久,我才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被另一张脸的脸颊碰了。
冰凉的,带着微微珍重的意味碰了一下。
没有道歉,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和言语。时临亦。一言不发,只撑着一只手捧起我。
他或许也知道他吓到我了。但他记住了我不喜欢听他道歉,所以这一回时临亦没有道歉,反而用行动向我表达。
我很好哄的。
说不理他肯定是假的,人人都有难念的经,更不要说时临亦了。
“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去世了,他们在一次旅游中失足落了海,等被人发现的时候浪已经变得很大,根本无法实施救援。”时临亦声音很轻地说。
“消息传到家里的时候,我刚上小学。”
“我跟着姐姐长大的,爸爸妈妈的长相我已经记不清了。他们唯一留下的东西就是一张打印出来的全家福,那个时候姐姐上初中。”
“我们寄宿在学校,出事以后,我们寄宿在舅舅家里。后来姐姐考上了最好的大学,一个人打工赚钱养家挣学费,没有一刻停歇。和姐夫是在学校里认识的,两个人谈了恋爱,毕业后结了婚。”
“才一岁。”
小孩子才一岁。
后面的话没有人说出来。
可以说时临亦和他姐姐的感情很深,两个人早就是彼此最后一个亲人。
而忽然的一天,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位亲人消失了。
就像风筝断了线,风浪越大,风筝越没有落脚处。
时临亦现在就处在一个没有人拉着他的境地里。也许他知道自己的处境,知道有人想救他,知道姐夫不曾放弃过他,但事实可悲,不见成效。
姐姐的消失,让他丧失了感知外界的能力。
时临亦自我封闭。他的挣扎、隐忍,生病时候的双重折磨,宁可闭上双眼假装也不愿意表露出来。
偶尔对视到的目光告诉我,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在此之前他一定经历过更多次,一周,几天,一天,甚至时时刻刻。
我无法想象姐姐刚消失的那段时间时临亦的状态。
姐姐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而现在他没有家了。
对我来说,笔是我的根,时临亦就是我的家。
如果有一天,时临亦消失了,我可能也会接受不了唯一的伙伴不见踪影。
噩耗的消息永远不要传来。
我祈祷。我祝福。我珍视。
天光微微亮起,正是日出的时候,时临亦带我出了门。
时临亦写了一张纸条放在了桌子上,姐夫一出来一定可以看到的位置。
“走,回学校了。”
差点忘了,时临亦还是个大学生,今天要赶回去上课。
“你不是请假了吗?”
时临亦转了一圈笔:“不想继续待在这里,想带你去个地方。”
我仰头:“什么地方?”
时临亦抿了下唇:“墓地。”
一下子,我整个人愣在原地,忘记了行走,被时临亦抓住放在了手上。
“墓地?”我不确定,重复问了一句。
“带你看我的爸爸妈妈。”时临亦用拇指摩挲两下我的脸,“万一他们可以看到你呢,是不是。”
“虽然你说的有道理,但这么长时间了,真的可以吗?他们从来没见过我,搞不好觉得我是跟在你身边的孤魂野鬼?”
我顺着时临亦的话脑补了一番,结果被自己逗笑了。
“到时候你可要好好解释,我可不是什么鬼,我是灵,和鬼不是一个物种的。”
“真的有鬼吗?”时临亦突然问道。眼眸中藏着紧张。
很遗憾,迄今为止我就没见到一个鬼。
“理论存在,现实应该没有。这种只存在于小说吧。”我坐在时临亦手上,双腿屈膝托腮。
“反正我没见过。”
“没见过吗……”时临亦弯了一下眼睛,“我在想你已经在梦里看到了我还看到了很多你没见过的画面,是不是命中注定。”
我不解:“为什么是命中注定?”
时临亦说:“你出现在我家之前,完全没有意识,但是你看,你一遇到我的家人,慢慢地就诞生了意识。这不是命中注定是什么。”
他嗓音里带着笑,声音完全没有昨天晚上的颤抖。
“是缘分啊。”我认真纠正他,“缘分构筑了我们相见,也是缘分和奇迹让我们能够互相对话。”
我抬起头点了点下巴,若有所思。
“也许我们之间的缘分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