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明悟,这个过去的梦魇再也遮蔽不了她的眼睛了。于是,抬步向上。
爱人的幻影又一次出现,他看起来很年轻,是初见时的模样,眼神却很温柔,仿佛在说爱她。
她悲伤地看着他,再一次将他定格在未尽的言语中。她眼神坚定,再也没有停留,一步,一步,终于迈上了最后一个台阶——
她一趔趄,腿软得站不起来,温热的手绅士地扶上她的胳膊,“小心”,她听见清亮的少年嗓音,原来,这炼心路的尽头,已经有修士在等待了。
她谢过对方,坐在台阶上休息,她是第二个到的,第一个到的就是那少年。
她的眼珠比一般人更淡一些,她的爱人说像是天将亮时的颜色,她觉得用在这少年身上也很合适。
他看起来像是那种带着锐气,聪明又勇敢,无惧无畏的类型,可他本人的气场很温和,很清冷,又有点悲伤,或许是她还沉浸在刚才的幻想里,由己度人,她自嘲地笑笑。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居然是个杀伐果决的性格,连我这种活了那么多年的都没有你这小少年活得通透啊。”她半是夸奖半是试探,也想知道到底如何才能那么决绝地放下那些让人沉醉的幻象呢。她不知道。
“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谢乐宴礼貌笑着,没有多说。
站在炼心路的尽头向下看,就能看见一个个修士或迷茫或痛苦或欢愉或悲伤地深陷在虚无构建出的幻想里。
有孤在第八百层台阶上,脸上是绝望和悲戚,与平日里活力满满的样子完全不同。
谢乐宴安静地站在一旁,他相信有孤能克服这个难关。
那位女修士已经闭眼调息了,他回想着刚才的问话和她自嘲的神情,他想他才是那个要自嘲的人啊。
从第一步台阶开始,他数着一二三地往上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他们在说,停下来吧,乐宴,停下脚步看看我们呀。
他转头,看着用谢乘月的声音说想爹娘了的幻象,谢乐宴看它,只是雾蒙蒙的,没有脸的样子,它瞬间就消散。他又一转头,看见用冯虎的声音说你是证明我和我的家人活过的最后的凭证了你为什么不承认,仍然是没有五官的空洞幻象,甚至他还没来得及偏头去看,又消失不见了。
为什么呢,他的思念明明要溢出来了,他的思念几乎让他要发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让他看看那些人的样子呢,为什么连一点点的念想都不给他留。
未走炼心路时,他还期待着过去的人的身影会以何种姿态出现,他又要致以怎样的回应。
他惨白着脸色,走得一步比一步沉重,又一步比一步更快,它们仿佛那清风,推着他向前,可是他不想走得那么快,他还想再听那些带着宏盛南方口音的语调,喊他宴宴。
当他终于踏上最顶峰的台阶,随着脚步碰撞在石板上的清脆声响,一切声音都远去了,什么过去的阴云,害怕的梦魇,遗憾的往事,还是那些错过的人,瞬间归于寂静。
像是如梦初醒的那一瞬间,孤独得让人心碎。
为什么,见不到呢。
神明啊,如果你真的存在,我该如何向你解释,我有多么多么的怀念。
谢乐宴看着远处虚无的空间,那里什么都没有,像他的怀念,空空荡荡地在心脏里,没有依托的去所。
直到一声“乐宴”,他完全清醒。
“太好了,我们都成功了!”有孤还没从幻境里完全走出来,神色还有些恍惚,虽然眼角还嗪着泪,但笑容已经慢慢爬上脸颊。
“恭喜我们。”谢乐宴捧场地回应。
随着最后一截香灰落尽,试炼结束了。
妙音仙阁的弟子清点了通关的人数,居然有整整二十三人,比上一届多出了十人。
“首先恭喜各位通过了炼心路的试炼,这不仅是各位实力和心性的证明,同时也是各位进入大宗门的叩门砖。各位道友,众仙门的长老们已经在看月台恭候多时了,请——”
众人随着指引来到看月台,坐在中心主座上的修士,身穿藏青色广袖,白色的绸缎并不突兀,没有一丝褶皱,好像生来就该在那个位置,一点都没有削弱她的美貌。
是的,比起毋庸置疑的强大实力给人带来的第一印象,主座上的女人展现出了让人心惊的美貌,像是雪山之上最圣洁的雪莲花,但是唇格外艳红,又增了一丝明艳。
燕楼峥偷偷向谢乐宴眨眨眼,恭喜他顺利通过考验。
还是风栖音先开了口:“通过了所有试炼最终站在我们面前的诸位修士,请容许我向你们表示祝贺。相信后面的流程大家也都清楚了,在座的都是各大宗门世家派出的贤者,他们会挑选有缘者入门下,当然,落选者也仍然能得到来自妙音仙阁的供养。”
“那么,作为本次大会的主办者,由我来挑选第一位将进入我妙音仙阁的修士,刘临笙。”
刘临笙就是那位第二位登上天阶的修士,她腼腆地向着众人笑了笑,自觉走到风栖音身侧站定。
而后,便是按看月台的方位,由东向西开始,由宗门代表念出自己属意的修士的名字,每个宗门至多有两个名额,若是一个看得上的都没有,也不必强求。
每届选人的顺序是按照抽签决定的,此次抽到的方式就是按照方位顺序进行,只有位置在最西侧的桃花山长老略有微词,但也没多说什么。
药王谷和何家紧挨着,风道全把何来看中的的修士抢先一步收到自己门下,又惹得何来生气大骂。
轮到无极剑宗,樊门钦点了有孤,有孤眼神一亮,激动之情难以平复,她立刻抱紧了谢乐宴,颤抖的双手可以看出她的惊喜。
“太好了,你的愿望成真了。”有孤是剑修,能进入无极剑宗是无数修士的荣耀,谢乐宴打心底里为她高兴。
同为剑修的蝉脸色发白,他不敢抬头,怕看到樊门眼里的漠视。
“蝉。”
樊门又开口,蝉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温和的表情都维持不住,仿佛透支了所有力气,只能用剑支撑着自己。
“别紧张。还不快过去。”风栖音打趣道。
终于轮到首座上的女人。
风栖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
没有人预想过她会来此,应该说,她是最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人,没有之一。
往届锻天阁应邀参与灵缘大会的都是那些活跃在外界视野里的修士,说是这样说,但也就是何事悲和李玄封换着来,来了往位子上一坐,等轮到自己了,说一句锻天阁无弟子招收的计划就过去了,也就起到一些吉祥物的作用罢。
这次是风栖音亲自去锻天阁送的邀请函,李玄封告诉她何事悲外出,没个一年半载不会回宗,这次大概率又是自己了。他可太讨厌正襟危坐地和那群老东西推杯换盏了,风栖音假装没听见,赶紧放下邀请函,装作有事离开了。
谁曾想到,那日在琵琶湾迎接宾客,没等到李玄封的醉炎火马,反而等来了月见灵船,当她看见允天玑从灵船上款步走下来的时候,她忽然福至心灵,她应当是为这次大会的某个人而来。
传闻是这样描述她的——明霜未没月见弓,敢与天争第一。
年轻时候的允天玑可以说是极尽狂傲之能事,她拳打小西天,脚踏南海灵,那真真是无往不利,天下无双。若说风华绝代,也是她称第二,无人敢说一。
所有和她接触过的修士都以为她会是那个登临真仙境界,飞升世外的天才。
但忽然有一天,允天玑销声匿迹,最后见过她的人说她的身影消失在葬仙秘境里。
等到世人都渐渐不再提起她的某一天,她又裹挟着无上的九九雷劫,向整个大世界宣告她的回归。雷劫整整劈了七日,葬仙秘境的入口被劈得稀巴烂,世上再无葬仙秘境。
允天玑用衣摆撕下来的布条蒙着眼,她告诉来接她回宗的同门说,她在秘境里曾与神明交易,用她的双眼换取了看破谎言和虚妄的能力。
与修士常用的卜算不同,卜算出来的结果最多就是语焉不详的模糊画面,甚至因为修行不到位,还可能出现错误的预知。
但是允天玑的一切预言都应验了,她感知到的或许不是未来,而是由法则书写好的既定的事实,只是由神明之口说出,又由她通告世界。
近乎全知全能,没有人能够在她面前保有任何秘密,她知道你下一步是迈左脚还是迈右脚,她知道你可能嫉妒你的师兄师姐嫉妒到发狂,她也知道你犯过的一切错处也知道你将来会走多少弯路,她是一切法则和真理的化身,是比无涯海和界谷更加让人绝望的天堑。
只要站在她面前,就会感觉自己无所遁形,像是被剥开了赤裸地被看透,尽管你知道她的眼睛并不能看见。
此后,允天玑接管了锻天阁,至今已经无人知晓她的年龄,与她同时代的修士们几乎都消散于尘世中,只有她,还仍然于锻天阁最高的山峰上,执棋与天命斗争。
允天玑抬手,指向人群中的谢乐宴,她启唇轻声道:“我要他。”
所有人的眼神或直白或小心地落在他的身上,很多长老都在思量,从结果来说,眼前的少年修士确实是本届头筹,只是过于低调,让人看不出深浅来,也不知是他身上的何种特质竟然引得允天玑亲自来收人。
不需半日,想必锻天阁新收了个弟子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东洲大陆。
谢乐宴往前两步,向着众长老的方向鞠躬致意,然后像其他修士一样,安静地站到允天玑的身旁,路过有孤的时候,还看到了她惊叹地做了个“恭喜”的动作。
这一届的修士质量出奇好,每个人都被不同宗门收下。
在结束的礼花落下时,风栖音才终于放下心来,还好没出岔子。
许多长老们带着新弟子即刻启程回了宗门,允天玑告诉谢乐宴,可以和他的朋友先作告别。
“我在城外等你。”说罢,允天玑不管谢乐宴的反应,翩然离去,她走得极其轻盈,对灵力的极致运用于她来说轻而易举。
人生相遇,聚散有时。离别的愁绪又压得有孤喘不上气来,她觉得这几日自己过于多愁善感了,苦着张小脸,表情臭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