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现在我可以留下吗,我保证不进你的屋子,就待在这里。”
蹲久了以后,半边身子都感觉不是自己的了,谢乐宴仍是很有耐心地询问道。
小储君已经退回自己的房间里,连同他的小木马一起。
小储君已经辟谷,可以很长时间不吃饭,但魔界的食物向来不是以让魔吃饱而存在。
魔界的食物大多有着镇静平缓的作用,这也是很多魔为什么直到修为无比高超时仍然食用三餐,他们需要这种主动的卓有成效的镇静食物来保持自己的冷静。
可惜小储君因为发疯被魔主禁食了七日,这七日看似不长,但对幼崽来说,只能凭借意识来对抗天性,确实难上加难。
小储君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又会犯病,把这无辜的人留在这里,等自己发病无差别攻击的时候,他又该如何自处呢
说不准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又将是一句破破烂烂的残躯。
他已经经历过无数遍这样惨痛的场景,当远古沸腾的血脉冲上脑海,神智控制不了躯体,他曾经做出过许多无法挽回的事情。
太痛苦了,那样残忍的别离,那过去的种种,消逝的冤魂每逢入夜都来到他的梦中,苦苦诘问他为何夺取他们的性命。
我也不想的,小储君说不出话,可是他惊恐地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衣袍、长剑,这些无不在警示他,他是不合群的恶魔。
他没有办法回答谢乐宴,这对谢乐宴,对他自己来说,都太过残忍。
更深露重,天魔体热不畏寒,小储君突然有些担心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青年,他会不会觉得冷,会不会怕后殿里太黑,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可怕的和那老东西一样坏的魔头。
他张了张嘴,想开口说些什么打破这磨人的寂静,他的小耳朵抖了抖,没有再听见一墙之隔外那青年的声音。
他不会晕过去了吧。
小储君突然担忧地直起身子,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他的脚有点疼,是前段时间发疯和那大魔头打架的时候伤到的,他一向恢复得很快,不过这次伤得有些重,恢复了很久还是不见好。
小储君半个身子踏出自己的房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那人。
那青年还是蜷着腿安安静静地蹲坐在那里,眼眸微抬,眸光没有聚焦在一处,虚虚地望着远方四角的天空。
天色暗沉,烛光的影子打在他身上,一半光亮,一半隐约,他的脸隐没在跃动的光影中,好像有些哀伤。
小储君感觉到心脏沉重的叩问,他的目光久久无法从那润白的脸上移开。
眼前的青年柔软而美丽,像是魔王城海滨处的一枚绚烂的贻贝,他的瞳孔中似有星辰闪烁,仿佛一段沉重的无言的诗歌。
“你别难过。”
小储君开口,他这才惊觉这句不合时宜的话打破了那种宁静的忧愁的气氛,眼前清丽的青年在一瞬间就收拾好一切外露的负面情绪,重新带上了温和的面具。
“你别难过。”
小储君又重复了一遍,青年没有说话,只是回望着他,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别人。
他想问他,你在看什么,可是他不敢问。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称不上是友好,毕竟自己的脾气着实算不上好。
他会讨厌我吗?
小储君再一次怀疑自己,他头一次对自己天命中的暴戾感到忧愁,他不想让那双澄澈的如蔚蓝深海的眼瞳中出现任何排斥或者其他负面情绪。
谢乐宴的感情要远比这小储君更复杂许多。
魔界的月光和东洲的月光一样明亮,穿过阴暗昏聩的云层,照亮他面前的台阶。
这个后殿对于一个未来将会掌控整个魔界势力的储君来说太过狭小了,四四方方的尖锐屋檐,冷漠地划出一方窄小的天空,只能用力抬头才能窥见云端高悬的日月。
他有着怎样孤独的过往呢,又是怎样舔舐着伤口长大到现在的,这一切都像是雾蒙蒙的迷障,探寻不得。
“我不难过。”
谢乐宴低头,和小储君对上视线。
小储君的眸色是纯净的黑色,比上好的墨汁更浓重,长大以后反而淡了些。
“我不难过。”
他又说了一遍,小储君怯生生地从门后探出一个脑袋来,一颗心七上八下地等待着自己的回应。
所以没关系的,别怕。
他伸出一只手,眸中闪过一丝狡黠,“那这么说,就是让我留下来的意思啦?”
小储君嘟起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再三确认了他没有不高兴,才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然后像是害羞一样,又钻回了自己的小房间里。
谢乐宴走到门口,月光也照不进房间,里面没有窗户,四四方方地钉满了锈迹斑斑的铁条,完全就是一个恐怖的监牢。
谢乐宴就这样在后殿里住下,一边担忧外面探路的二人,一边思考着如何和小储君拉近距离。
后殿里的生活可以用穷极无聊来形容,一天到晚几乎见不到外人。
用小储君的话来说,他犯了错误,被魔主罚禁闭中,无法离开后殿。
“那你平日里会做些什么?”
谢乐宴和小储君已经能够很平和地坐在门口的台阶前聊天,小储君不喜欢晒太阳,因此常常坐在谢乐宴身后,整个幼崽蹲在他的影子里,小储君乐此不疲。
“修炼,或者到外面去修炼,到渡灵塔里去修炼。”
小储君掰着手指头算着自己过往的生活,好像,除了修炼就只有抑制不住天性发疯,接着就是被魔主镇压住,重伤,然后回到后殿一边关禁闭一边养伤。
小储君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下来,到最后谢乐宴还要凑近他才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小储君的表情变得很难看,过去他从未觉得这样的生活很讨厌,但今天,谢乐宴问起,他惊觉自己居然没有任何其他有趣的事情与他分享。
这是他第一次厌恶自己的过去,无聊又封闭,又怎么能够吸引那个青年呢。
谢乐宴凑近他,小储君的脑袋靠在他的脊背上,小小一团蹲在那里,像个暖烘烘的小火炉,散发着年轻的热气,此时赌气地瞪着大眼睛,才能看出几分幼崽时的可爱来。
“会不会很辛苦呀,你的伤好点了吗,能给我看看你的伤口吗?”
谢乐宴轻轻前倾,那小脑袋的重量就全都压在了他身上,小储君意识到的时候,慌张地直起身子,反而重重地倒向了他。
谢乐宴反身抱住他,双手绕过他的脊背,把他抱到身前来,小储君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他不知道高级天魔的生长周期,也只能从小储君被抱起来的时候慌张的神态里猜测他应当还小得可怜。
好像没有被抱过呢,小储君局促得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瞟,整个身体僵硬得像块小木头。
“你,你欺上作乱,罪大恶极,你快放我下来!”小储君慌乱得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陷入了谢乐宴温暖的怀抱中,不敢动弹,怕自己坚硬的鳞片伤害到他。
谢乐宴听话地放下他,为他理了理慌乱中挣开的辫子,小储君的头发很长,因为长久没有打理过发尾处有些毛糙,摸上去像是动物的毛发。
终于两只脚踏到地上的小储君急急挣开谢乐宴的手臂,慌张地躲回了自己的房间,顺便把那道唯一的门也关上了。
这下坏了,玩笑开的太过了,把小东西惹了个大脸红。
谢乐宴叹了口气,认命地来到门口,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板,谢乐宴靠在门边上,温声道歉。
“抱歉呀,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觉得你有点紧张,想缓解一下气氛。这事是我做的不好,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
谢乐宴认真剖析着自己的过错,安静得听不到一点杂音的空间里,是青年清润的嗓音,他在诚挚地向自己道歉。
小储君很快调整好了羞恼的心情,说实话,青年来了短短不到半天时间,而自己的心情随着他的表现不断的变化。
这些变化加起来比他过去的短短几年的时光还要多,他对于自己来说也是特别的,小储君心想。
“不是你的问题。”
小储君也放纵自己贴在门板上,他敏锐的听觉能听到青年的衣服和门板摩擦的声音。
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靠上去,想象着和青年背靠着背坐在一起。
他第一次从身边的人身上感受到温暖。
青年的体温是温热的,和他不太相同。
他和那老东西魔主一样,都是天地间至纯的魔气中孕育的天魔,他们身上一脉相承地流动着残忍的冷漠的血液。
每次那老东西不是拎着他的后脖颈,就是隔着衣服用魔气织成一根绳子拉着他,更不要说常年的刀剑相向。
他从未在那老东西身上得到那种所谓的长辈的教导,魔主亲口说过,他对于自己的一切和修行有关的教诲都是在期待着有一天他能提着武器与他殊死搏斗,不死不休。
那老东西教导他的所有的一切,只有强者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关于流血、纷争和死亡。
这些都是刻在他们生命本源中的原罪,那老东西沉迷在这种原罪中。
也因为老东西的态度,那些手下的天魔们也只把他当做高不可攀的储君,没有魔愿意靠近他,他们畏惧自己,也讨厌自己。
但是这个外来的青年不一样,他的掌心非常温热,碰触到自己的脊背时,让他无端端战栗起来。
月上中天,两人还是维持着先前的姿势,隔着门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今天很晚了,休息吧。”
小储君率先打开门,将屋里唯一的床让渡了出去。
“我今晚要打坐修养,不睡觉了,所以你睡床。”
小储君关心别人的时候,语气很僵硬,也不敢看人。
谢乐宴终于走进了小储君那方小小的空间里,他走到小储君身边道:“可是我有点害怕,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和我一起休息呢,有你在我旁边,我应该会安心一点。”
小储君抬头,确认再三他是不是在开玩笑,看到谢乐宴认真的神情,一噎,随后抿了抿唇,拳头握紧了又放开,就这样僵持了几瞬。
“好吧,你太胆小了。以后可不会再惯着你。”
小储君还是妥协了,幸而床很大,容得下二人。
“早点休息吧。”
隔着短短的一臂距离,谢乐宴安然闭上双眼。
屋子里没有光源,在黑暗里小储君睁着眼睛看着谢乐宴,看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