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
小储君只能笨拙地表达着自己的不舍。
谢乐宴的掌心微微出汗,也偏过头去不忍心看他。
两个人明明坐得那么近,却好像隔着千山万水。
明明应该最擅长分离,可是如今为何突然胆怯了呢,是在担心燕楼峥吗?谢乐宴问自己。
但是这场美梦终究应该醒来了,还有事需要他去做,也还有人在等待他回去。
“你喜欢东洲吗,很喜欢很喜欢那种?”
小储君突然问他,语气中是很陌生的强烈情绪,不是诘责,倒像是一种纵容。
“……什么?”谢乐宴一时间仿佛被奇怪的话题扯到了另一个地方,原本哀愁的心思突然烟消云散了。
小储君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发现你的秘密啦,宴宴。”
他凑近谢乐宴的耳朵,压低声音,带着少年人的热气和沙哑:“你不是魔界的人,你是道修。”
说完,他拉开距离,用手指放在唇上,比了一个“嘘”声,笑得很开怀,露出白生生的牙齿。
谢乐宴恍然大悟地笑起来,是了,燕楼峥本就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再加上自己的伪装并不高明,被他发现也是无可厚非。
“是,我喜欢东洲,很喜欢很喜欢。”
谢乐宴很坦率地承认,往前漫漫长岁他确实身如幽魂,不知来处归途。
但是这十几年短短光阴,破除了晦涩的昏沉,用无边亮色装点了他空洞的神魂。
他想,他确实很喜欢东洲,也或许不仅仅因为那里奇崛丰饶的万象。
“因为那个剑修?”
小储君刨根问底,眼瞳中是纯然的好奇。
谢乐宴失笑,原来这小东西还一直耿耿于怀这事。
“还有我的友人,师傅,同门们,他们也在等着我回去。”
“噢,那你心里还装着挺多人的。”
小储君吃味地评价道。
谢乐宴提起东洲的那些人那些事,原本淡漠的眼角都染上鲜活的笑意。
于是燕楼峥突然很清楚地知道,谢乐宴一定会走,自己留不住他。
他开始生出一种隐秘的嫉妒来,这种嫉妒与他第一次从谢乐宴口中听到那个天才剑修的感觉有些相似,却又不尽相同。
在这种无法言说的嫉妒之上,他又有一种庆幸,庆幸谢乐宴有着那么多值得信赖的亲朋旧友,他们把这个虚无中的缥缈孤高灵魂拉扯着,因此他自由,也因此他有了牵绊。
小储君还是没能问出那个他最想问的问题,他徒生怯懦,也恐惧自己成为拉扯他于乱世中的那根蛛丝。
他轻轻地将谢乐宴往上推,抬头仰望上界迷雾的口径,仿佛看到他回到那个让他留恋的去所,他想,要是自己也能够存在于谢乐宴的将来该多好。
再见,宴宴。
他没有立场去左右谢乐宴的决定,也并不想八一街照顾好想法强加给他,他会顺从谢乐宴的一切想法,哪怕,哪怕那个决定中没有他。
小储君低下头,掩盖住神色中的毁灭欲。
最后的告别,谢乐宴还是说了再见。
“我会向魔主申请去往战争的中心,或许我能够找到解决盲的办法。”
谢乐宴抬步走向大门,没有回头,“等战事平定,我也许会回到东洲。”
是啊,回到东洲,回去你那个让你眷恋的地方,没心没肺的坏东西,连一句安慰的假话也不肯跟我说。小储君紧闭双眼,甚至希望自己此刻昏聩耳聋,好将这残忍的话语排出神魂。
“我在东洲等你,你一定要来。”
谢乐宴说。
没关系,因为他知道这一次的别离不是永别,他们会在很多年以后重逢。
无数次。
谢乐宴抬脚出门,此时天光大亮,又是崭新的一日。
仿佛干涸的土地注入天池之水,又好像在绞刑架下等候审判的罪人迎来了明昭的清白,小储君那颗干枯的破碎的心被温柔地捧起、拼凑,他如穷途末路之人渴求得到命运的垂青。
他在心底呐喊,任由情绪坠落狂风暴雨般的深渊中,此时,有温暖的日光穿越迷雾的屏障,照在他千疮百孔的嫉妒的丑陋的心上。
他说,他的未来里会有我。
小储君抬头,看他去奔赴他的战场。
再见,谢乐宴。
屋内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小储君想起昨夜晏归亦的话,起身拿起长剑,开始日复一日的基本功训练。
他从此立誓,要做这世界上最强最强的剑修。
晏归亦整个魔懒洋洋地斜靠在槐树丛中,冬天快来了,槐树光秃秃的树枝在冷硬的天光中更显得寂寥。
“魔主大人可是有事寻我?”
谢乐宴率先开口,在晏归亦身前停下。
“哼,”晏归亦歪着嘴角笑了一声,“我看你也有事情找我吧——”
“东洲来的道修小子。”
谢乐宴点点头,不奇怪晏归亦认出来了他的身份。
在从拜雪旧部回营地的路上,离恨天告诉晏归亦,那个和拜雪后人一道出现在魔王城的其中一个小子,是从东洲来的。
这也是离恨天冒死得到的消息,他躲在宁家兄弟门外,用自己的独门绝学偷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在他们和戒指内那个神秘人对话的过程中推测出了那人的身份,只不过这个消息他只私下里告诉了晏归亦,怕人多口杂再引起波澜。
晏归亦是见过莫凌光和谢乐宴一起的,他们二人间的磁场确实不同,因此,谢乐宴的身份也就值得怀疑了。
但这也是他今日来见谢乐宴的目的。
那戒指中的人远非神明,只是一个远在东洲的连面都不敢露的臭水沟里的老鼠罢了。
若是眼前这个同为东洲来客的小子能够提供一些关于这邪物的消息,或许对他们面对它能够有所助益。
“东洲有一种与时虚相似的东西,我们称为邪兽,盲应当就是邪兽的一种。”
二人不再提及被关闭的上界通道也不再提及被驱逐的东洲道修,眼前急需解决的盲的问题成了唯一的中心点。
晏归亦带着谢乐宴来到前方的驻扎地,让阿苏来为谢乐宴准备了住处。
我需要看到一个盲的衍生之物,也就是它的子嗣的真实状态,才能够判断它的缺陷和弱点。
“明日我们会派一队精锐前往梁峰城的后方,目标是生擒一个盲的子嗣。顺利的话,后日下午你就能见到那个所谓的邪兽的真身了。”
梁峰城的后方是离恨天告诉他们的盲的所在地。晏归亦思索之间,决定还是要深入敌后,置之死地,方可后生。
“不,让我和他们一同去,除了盲的子嗣外,还需要观察盲生长的情况和周边的环境,才能有更好的判断。”
锻天阁在面对邪兽的时候有一套自己的准则。这个方法是韫山河留下的,他教授后人们面对邪兽时的普适的应对方法。
邪兽并不会凭空出现,也并不会凭空成长。相反,邪兽在长大的过程中需要依赖大量的外力。尤其是它们对灵气的需求到达了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恐怖的依赖。
东洲有一种体型巨大的邪兽,被叫做涡峰,成年涡峰的体型可以达到死丘的百倍之余。涡峰幼年期却只有普通灵兽一般大小。
许多涡峰是从混乱的黑市中人心中的贪念出生,它们最开始的养分源于修士你来我往的欺骗和贪欲。它们诱骗修士赤裸地抛开心中隐秘的恶意,一步步蚕食鲸吞,最终让那个修士从丹田向外成为一个被吸干的空壳。
而后,它们会为了自己的成长往人迹罕至的地方迁徙,而南方山脉连着山脉的巨大山场就成了它们最合适的摇篮。
它们会蛰伏十数年,最终,取代一座山峰,等待过路的修士跳进它们沉默的陷阱中。
应对这种邪兽最好的方法是在它们尚未成年之前将它们扼杀在摇篮里。因此,通过蛛丝马迹寻找到幼年时期涡峰的方法就极为重要。
幼年期的涡峰有一条长长的尾巴,尾巴是储藏邪气的地方,因为邪气波动大,幼年期的涡峰还不能很好地掌握自如收放的方法,因此它们行进过的路线上,就会留下明显的拖尾痕迹。
只要顺着拖尾痕迹的方向,仔细检查灵气波动的方位,就能够相对轻易地找寻到涡峰的存在。
韫山河写了十几本关于不同邪兽习性的书,并告诉了后来人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从环境和被影响到你人群中如何迅速判断出邪兽的类型以及习性。
东洲虽大,修士不计其数,但是大多数修士在面对邪兽的时候仍然是非常吃力的,除了高修为的碾压之外,同等修为的修士和邪兽对战,总是吃力不讨好的。
只有锻天阁的修士,因为拥有某种特殊的才能,才能够对邪兽发动相对有效的针对性攻击,从而消灭邪兽。
这也是锻天阁存在的意义,帮助修界消灭不稳定的因素,维护整个修界的和平和稳定。
晏归亦见谢乐宴坚持,便点头同意了。
虽然他想着从谢乐宴这里打开局面,但作为魔主,他从来不把胜利的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既然已经知晓这叫做盲的邪兽与时虚同源,他就同步开始着手让下人回到魔主殿的秘密藏书阁去寻找古代典籍中魔修对时虚的应对方法。
这次重要的秘密行动,带队者是刻貅。
刻貅如今已过当打之年,本来可以在魔王城养老,逗逗鸟,招招猫,而如今却仍然在为整个魔界奔走,他自己倒是没什么不好的感觉,只是晏归亦总是对此感到抱歉。
反倒是刻貅安慰晏归亦,能为魔界付出他的力量,是他此生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