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绕过他往前走了两步,想要尽快从刚才情绪和思绪中抽身似的,环视四周,“这是怎么了,这么多人。”
今日一路上来跟他打招呼的都比平常多。
他视线一移,这才注意到江照桂神色严峻。
她说:“时光翩跹,哥,过些日子要收麦了。”
江月闻言一看,果真,他有些时日没来,未曾察觉这些麦田已日趋金黄。
“这又怎么了?”
她面色可不算好。
“我们的成果怎么来的?”
江月没了声。
伪造。
这个“阔别已久”的词再次打入他的脑海。
是了,伪造。
真是假作真时连自己都骗了。他们哪有什么成果,一开始便说好的,全都是江照桂每日动着数据修着壳子,假装这两亩麦田长势好过其他。
“我们的考虑出了错漏。”陆潭初也走过来。
江照桂无甚感情的声音听着逼人,有几分怨怼,毕竟当初她本就不同意,“麦子可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数据,看得见摸得着,要称斤两,百姓们还要吃的。到时候碾了麦收粮时纵使还能做手脚,可称重时要如何解释和看上去不同、不翼而飞的几斤粮呢?”
江月沉着脸,江照桂话说到一半时他便明白了。
江照桂还抹杀着其他的可能性。
“若是收粮时不做手脚,那这些日子的长势全是唬人,其实所谓神使大人你也没这方面的本事,那我们这段时间又是干了什么,全是无用功。早知如此,就该早听我的,收拾东西回家,重开!”
陆潭初是唯一还笑得出声的人,眼中调侃不加掩饰,“江照桂,你八戒啊?”
那二人闹,江月没作声,心底盘算着,要不干脆他再去找一趟周山,看帮他那事能不能提前……一大帮子人干脆一起早早跑路算了。
“想什么呢,也不表态。”
陆潭初扰人的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江月挥手拨开的时候顺手一抓。
甚至说不上抓,不过是托了他手腕一下,陆潭初却下意识似躲非躲地避了避,然后不动声色地自如挪开了。
江月挑眉看他,却没对上视线,于是只在心底觉得奇怪,“没什么。”
他转念想到陆潭初刚刚私下对他说的那些话……那些几近肉麻的话,什么死啊活啊傻啊的。
陆潭初这人难道是表里不一,其实是记事小气的,嫌他方才没回应没表态丢人?
这可难办了,他现在又不通人情,还不记过往,天知道该怎么在这种时候抚慰一个前任的心情。
……谁管他。
江月于是有些悻悻收了手,手腕在空中打个转,假装驱了蚊虫。
“走投无路就逃,先离了这峻王府再说,三个现代人,总不能真处处受制于这疯子王爷。”
和他想的不同,他这提议一出眼前两人竟皆齐齐沉默,目光偶有交错,也不知道这次是顾虑什么。
“怎么了?”
沉默中又是江照桂先说:“……走投无路走投无路,现代你说走投无路逃到广平,现在又说走投无路,又要逃。”
江月听她话里明显的怨气,却觉得没几分真,倒不是江照桂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而是这话此时说在这里就像一句顾左右而言他的凭借。
他直觉他们的默契沉默和这件事无关。
“陆潭初,怎么了?”江月问陆潭初,他心底还芥蒂着刚刚他的躲闪,这本该有求于人的话问得生硬。
陆潭初头一次没正面回答,咧嘴公式地一笑,把刚刚他的敷衍原样奉回。
“没什么。”
江月:“……”
陆潭初忽一扭身,弯腰行了个礼,“殿下来啦。”
江月回头去看,江承槐果真不知何时走到了近前,身边还跟着左手包着布的何双。
他和江照桂也跟着要行礼,江承槐却抢先上前一步相熟地揽住江月的肩,“神使大人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江月被他揽着,余光看向陆潭初,那个唯一真正行了礼的人垂着头不说话,只是面带微笑。
江承槐恍然不觉一般,只是架着江月往那两亩地跟前走。
何双在背后做个手势,示意其余二人也跟上。
“快收麦了吧?长势不错。”
江承槐伸手拂过,在一株还带着绿的麦穗上停下,掐断入了手心,捻出一颗半硬的麦粒送入嘴中,“甘甜。”
他夸张地赞许过后,手掌翻转,却把其余的麦粒连同穗子捻着随意丢在地。
江承槐背过身,搂着江月往那处空田棚子下的阴凉走去。
二人齐齐坐下,他却也不说话,只盯着那处他丢了麦穗的地面望。
不一会,一个中年男人佝偻着身子东张西望地小跑过去,弯腰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拾着麦粒,嘴上似有叹息。江月看出来,那男人是季桃生的爹。
江承槐嗤笑一声,“瞧这些愚民,见识短得可怜,舍不得这点。”
他转脸看江月,忽然发问:“神使大人觉得收成会如何?”
江月余光瞥到江照桂衣角,她似紧张地上前了一步。
“殿下,收麦之前我不敢妄言。”
“府里呆得久了,你胆子也变小了。你不敢说本王敢,本王就猜,神使大人的田会比那些愚民的多……四石三斗,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四石三斗……”江月看他的笑眼。
江承槐一扬下巴,“是了。”
“从何而来?”
“江公子是神使大人,那本王便是听闻了降神口谕。”
江月抿嘴不说话了,那边何双就对众农高声宣布:
“今年收麦,峻王殿下亲自监收,收粮时的称重也全由王府负责。诸位,到时神使大人恩泽所至,所获之粮将分与在场各人。”
“多谢神使大人!”
“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江承槐就在那群人感恩戴德的呼声中冲近前的江月笑了笑。
“本王相信神使大人。”
.
江月都不用问,他光是看着江照桂一进门的脸色就明了了。
果然,第二日,又是同样的手段。
宣告着神使大人的麦田将足足多出四石三斗消息的黄纸传遍了洛城。
“要怎么做?”陆潭初问。
江月只是摇头,“什么都不做,也做不了。”
峻王殿下可要亲自监收。
他回想着清早牢中周山的话。
——“江公子什么也不用做,峻王殿下不是要为难你,只管等着就好。”他话到一半话锋一转,“江公子还不明白自己的位置处境?”
陆潭初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多问。
这些天他们之间沉默的时候比以前多了。
其实江月也明白,原就该是这样的,只是从前陆潭初总源源不断地找着话题,虚假热闹罢了。
江月不说话,杯中茶喝尽了便桌案上轻轻磕了杯子。
“就这样吧。”
日月更替,影子被拉长拽短又拉长,然后时节便到了。
收麦碾粮、扬麦晒麦,一连忙了十几日,江月他们偶尔去看看,直到一日的清早何双来找,说粮已整好,要现场称重,叫神使大人亲至。
江月和陆潭初连对望都不曾,带着几日以来蹉跎相似的沉默和江照桂赶赴麦田。
江承槐翘腿在棚下坐着,面上含笑,不明情绪看着前方堆起的麦堆。田间还有男人女人不时弯腰在自家田里拾着麦,那都是生怕浪费,觉得可惜的。
江月他们到了,江承槐却未回头,倒是他旁边站着的陈麟光匆匆看了一眼。
江月也注意到棚前麦堆,小声问江照桂:“你动过了?”
他们试验田里的麦堆确实比旁人的高上一些。
可江照桂回答——
“没有。”
“神使大人。”江承槐叫他,语气带着让人不适的轻佻,“那些人的粮都称过了,不出所料,和去年差不多,收成不好。现在大家都等着神使大人地里的结果呢,翘首以盼啊。”
说不出江月话里有没有别的意思,“殿下不都准备好了?”
总之江承槐听了后就笑起来,一扬衣袖,“称。”
何双左手已然拆了布,只留下可怖的疤,闻言一招手带人走过去。
“麟光也去吧。”
陈麟光闻声迟疑了一下,才准备迈步,又听得江承槐道:“毕竟郡守大人不愿来。”
陈麟光想,他其实应该假装没听见继续离开的,那才是峻王殿下想看到的反应,可他那时昏了头,竟然脚步顿住,多说了一句:“殿下说笑,家父怎么可能不愿。”
话一出口他便知道失言了,可没来得及弥补,峻王也不给他弥补的机会,依旧挂着笑,“去吧,陈公子。”
他慌慌张张错着步子走了。
“神使大人见笑,坐着等吧。”
江月坐下去,感觉周围民众在朝这边看,好像小声交换着什么信息。
“江姑娘也坐吧,神使大人体恤妹妹。”他看着一旁的小圆凳说完这些,视线落到唯一站在旁边显得突兀的陆潭初身上,浮夸地一声“哎呀”。
陆潭初神色如常,面带微笑。
“本王忘了陆大巫了,这下可怎么办,不知道的误以为本王恶意针对可如何是好呀,不如……”
江承槐坐着一把和泥土地格外不相配的桃木椅,指着江月所坐,“神使大人坐的算是长凳,委屈陆大巫,挤挤?”
陆潭初没说话,江月深吸一口气,不计前嫌又去拉了他一次,“坐过……”
“多谢殿下好意,我还是站着吧。”他突兀地行了个礼,又一次避开江月的手。
江月僵在半空的手收回来,避过眼神。
这些日子更甚了。
开始还是他碰到人,人家拿开,现在连人都碰不到了,莫名其妙,搞得好像他别有他意一样。
江照桂看了又看,话绕来绕去还是没说出来,目光最后落到陆潭初身上,看他状若不经意整了整袖子。
江承槐于是摇着头笑了笑,“好吧,旁人说什么本王也管不了了。”
“殿下,称完了。”没过多久,那边就小步快跑过来一个侍卫,恭敬禀报道。
江承槐自己也讶异了一声,“这么快。结果如何?”
“殿下,一共是……”
“不必说这么细,本王只要听最后的,与那些农户的相比可是多了四石三斗?”
侍卫犹豫起来,“殿、殿下,少了三合……”
江承槐忽的站起来,直直看向江月,“神使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啊?”
“……”
他怎么能知道怎么回事?
江承槐开始在几人面前,众目睽睽之下踱起步来,周围是紧绷着的沉寂,压抑着不敢多言却下一秒就会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沉默。
“啊,本王知道了!本王真是犯蠢了!”
他不顾王室仪态,急急跑至棚子后的“空田”,其余人都一哄而上,心底奇怪地紧紧跟上去,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人群虽然混杂,却也知道给江月让一条道出来。
他受着众人注视,从那条虽然窄,但比斩首台前乱象那次宽了不少的道中通过,看到江承槐快要喜极而泣地拎着一株刚从图里拔出来的圣女果苗。
“……”
这场面真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放现代当一个别出心裁的圣女果广告,看广告的人都能比节目多。
江月这才想起来,“空田”早不是空田了。只是上面毕竟横过尸,江月一直不想多看几眼。
——地里错乱分布着老孙种的菜苗,除了番茄苗就是荠菜。
不过很可惜,在场的只有江月他们仨知道这菜苗的来源是老孙,其余无一例外相信着那虚无缥缈的说法:这些菜苗是受了江月那日被刺流的血,倍感神恩,动容天地才生出来的。
神使大人鲜血浇灌而生的菜苗,结的果自然也算作神使大人的粮。
“来人!”
何双又带着一群侍卫家丁小跑过来,急急忙忙采着番茄果,挖着荠菜,江承槐手里那一株被采完他便随手一丢,四周民众又是肉疼地暗叹一声,暗暗想着若自己偷偷捡回家还有没有养活的可能,那株苗长得本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