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辞别尹云晖后，杨悠雁按照沈聆之给的线索，疾行三日，找到了鬼铃藏身的小村落。

大概是没有李听枫的消息，这几日鬼铃按兵不动，杨悠雁也戴着帷帽低着头，混入人群不常露面。可惜她虽没被鬼铃的人发现，也没能打听到小梨的踪迹。

第四日时，杨悠雁在睡梦中察觉到了魔气，向外一瞧，有几个神色奇怪的人在朝北面的山谷行进。

此时天色未明，路上并无行人。她当机立断地跟在那几人身后，借着林木与巨石的遮掩，听那几人交谈着：“也不知这次会不会上钩。”

“等了那么多天没消息，三更半夜的被大人传唤，应该是来了吧？”一人伸着懒腰，语气倦怠，“速战速决。等天一亮，谷中行人多了，咱们和她都要完蛋。”

“四面都已经架好了弓箭，天王老子来了都逃不出去，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耍滑头——”说话的人忽然顿住，握剑转头，“什么人——唔！”

杨悠雁抹了二人的脖颈，看他们的尸首化成的两缕黑气，眺望远方两座矮山，盘算着着收回了刀。

山上最易设伏。

鬼铃大概是将小梨放在了山谷之中，引李听枫前来。若从四面投来弓箭，李听枫插翅难逃。

这等埋伏，李听枫肯定也猜到了。但山谷光秃秃的，只有山上立了些草木，要想救小梨，她只能走进去。还有什么帮她们的办法？

杨悠雁看向了两侧的矮山。

............

片刻之后。

李听枫背着森森黑气的银剑，扯开了遮住容貌的兜帽，望向山谷深处。

天还没亮。地上的碎石无声地翻滚着，擦过她的衣摆，与寒风一并消散在身后。谷中静得出奇，只听见碎石沙沙地响着，仿佛有魂灵在低语。

走了没多久，李听枫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你来了？”鬼铃打着呵欠，抱着胳膊打量着她，“这么多天过去，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呢。”

她打了个响指，满地飞沙应声而散，露出了山谷正中的女孩，“喏，你的妹妹就在里面，快过去瞧瞧她吧。”

李听枫反手拔出了剑。她不知有没有易容，但无法藏住那冰寒的、像是要把鬼铃刺个对穿的眼神。

面对着她显而易见的怒火，鬼铃噗嗤笑了。

“既然你看出来了，咱们就把话说在前面。”她毫不在意地摆着手，“这山谷四面八方都是我的人，只要你进去，他们就会把你扎成刺猬。不过嘛——”

她朝小梨扬起下巴，“若你不进去，被扎成刺猬的可就是她了。”

小梨仍然穿着药谷弟子的衣服，梳着两根麻花辫，垂着眼立在原地。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李听枫的到来，双手在身前紧紧攥着，安静、乖巧却无措。

“你也可以把你的剑交出来，没准能饶你条生路。”鬼铃道，“或者，你就这样离开，眼睁睁看着你的妹妹丧身在山谷中。到时候可不要怪是我杀的人。”

见李听枫不回应，鬼铃弯了弯眼角，俯身低问着，“还是说，你有别的办法？”

鬼铃已经不再是之前的魔女了。

击败镇压在刀宗遗迹的凶兽后，她如同变了气场，挥手便让群魔俯首。如今轻飘飘地一弯腰，都让人喘不过气。

这就是“解心阀”的力量吗。

可惜——

李听枫攥紧剑，指节发白。

可惜受困于魂归楼的监视，没能在打开刀宗遗迹之前杀了她。

今日的一切应追溯至李听枫去怀山镇时。

那时，裴茂德等人想将杀人罪名安置到杨悠雁身上，被李听枫等人破坏了计划。她不便久留，离开怀山镇前却因恶灵剑的指引，找到了一只被封印的魂灵。

那是一位男子，模样落魄、容貌痴傻。他仿佛察觉不到阵法，呆呆地看着地面上，似乎也没注意到李听枫的存在。

只听他嘟囔着：“假的......都是假的......人间不可能有神仙......”

李听枫看得直皱眉。

这里挨着怀山派，有恶鬼孤魂的话，为什么封印住，而不是让魂归楼弟子收了他？

偏偏靠近男子时，恶灵剑反应太过强烈，她如何撼动，剑身都不肯离开男子半步。没有办法，李听枫只好斩断了阵法的束缚，将男子的残魂吸入剑中。

直到刀宗遗迹时受到其余残魂的冲撞，李听枫才知道，那男子正是曾经的少侠榜榜首尹寻方。

尹寻方。

那可是六年前，怀山派宣布成神之人。

如今，真的被怀山派盯上了。

李听枫凉凉一呵，“你果然为怀山派办事？”

又朝谷中看了一眼，见女孩垂着头，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只觉胸口一阵一阵地泛起怒火，“你是怎么把她从药谷劫过来的？难道药谷也——”

鬼铃弯起眼，“这重要吗？先顾好眼前的两个选择吧。”

她晃了晃一根手指，“救？”

又伸出第二根，“还是不救？”

远方传来鸡鸣，天快亮了。

天亮之后，一切行踪都会暴露。鬼铃尚有脱身的办法，但她好容易甩开魂归楼的人，再被追上就麻烦了。

李听枫听着自己紧促的呼吸声，握紧了剑。

她将内息灌注到恶灵剑中，朝鬼铃立身的位置倏地挥下。

下一刻，谷中狂风骤起，原本清亮的明月忽然被黑云笼罩！

剑刃在地上裂开了深达三寸的裂痕，卷起的沙尘撞向四方的岩壁，随着身后的声音落在了李听枫耳旁，“噢——你选择了第三条路，投鼠忌器。”

李听枫回剑一扫，被鬼铃轻飘飘地躲闪开。

“是不是以为只要把我也引入谷中，其他人就不敢放箭了？”鬼铃咯咯笑了几声，闪避得像是在玩闹，“李听枫啊，你觉得我会乖乖听你的话吗？”

李听枫的剑愈发凌厉，震得山石和碎木扑簌簌地滚入谷中。可不知怎么，她平日有一身的好剑术，今天却像是被什么牵制住。当她发现腕上的魔气时，恍然大悟道：“你——”

“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这么执着地怨恨我。”鬼铃得意道，“你天天和这染了魔气的妹妹在一起，怨恨早就成了你的心魔，没种到心里也摆脱不掉。越想杀我，心魔就会越深，直到变成我最喜欢的傀儡线。”

李听枫怎么可能与魔气为伍？她挥砍着飘散在四周的黑气，可越是如此，心中的躁动之一就越强。反而是那些飘散的魔气，散发着清风一般的香气，平息着她的愤怒。

“为什么不接受你的恶念呢？”鬼铃抓住了她心中的钩子，轻飘飘地说着，“你恨的不是我，而是你的妹妹，不是吗？你明明可以很自由，偏偏你要照顾家人，又偏偏家人成了魔。否则你为什么离开魂归楼，又为什么紧抓着妹妹不放，好像这是你唯一的寄托？”

“你闭嘴。”李听枫的手颤抖着，头痛欲裂，“你根本不懂。”

“你本来应该在魂归楼平步青云，是谁断了你的前程？”鬼铃似乎再也不怕她的剑，感慨着在一旁摇头，“你早看出来小梨已经是魔物，我不杀她纯粹是懒得动手了吧？就为了一个不可能治好的病，你过上囚徒一般的日子，敢说自己不怨恨？你敢说没有半点念想，希望妹妹早一点去死，别像个拖油瓶一样，甚至最好别生下来？”

小梨仿佛听见了这句话，身形一颤，抬头看向李听枫。

李听枫心中一阵刺痛，咬紧牙道：“你、闭、嘴。”

她知道这是鬼铃的伎俩。

可是那些积压多年的委屈，在魔气的影响下，如决堤一般倾泻而出。

当她想起曾经荣耀的时候。

当妹妹病重，她求天无门、求地无路的时候。

当她躲避魂归楼追杀，就快让自己丧身于此的时候。

为了亲人放弃一切，值得吗？

小梨曾经是魔物宿主，那么多医者都摇头，她拼尽一切去做的，也许只是将打水的竹篮洗刷得更干净些。

她眼眶中发热，一转念，又想到了妹妹还没有失声的时候，梳着毛茸茸的小辫子，在门槛上等她回家。那时的妹妹还不如自己的剑高，一看到李听枫回家，双眼便如宝石般闪起光。也许在妹妹心里，拜入八大宗门的自己是天地间最厉害的人。

妹妹仰慕她，胜过仰慕神明。

她怎么能，怎么能——

鬼铃的声音越来越远，远到李听枫快要分不清现实和回忆，快要听不见了。

也许对于鬼铃而言，让她堕落成魔，成为掌中之物，会比杀了她更痛快，毕竟她也曾不遗余力地想将鬼铃扼杀在摇篮之中。

在魔气快要被她吸入肺腑，以缓解脑中痛苦的刹那，另一个念头闪入李听枫的脑海。

“可你杀死了自己的妹妹。只是你，不想承认罢了。”

......什么？

什么叫杀死了妹妹，小梨不是还活着吗？

就在李听枫怔愣住时，山坡上传来了惨叫，“敌袭，敌袭！！”

伴随着骤然响起的兵戈声，一具具魔物的尸首沿着山坡滚下。李听枫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只听半空中传来杨悠雁的声音：“快救人！”

对面山上的魔物见势不妙，又无鬼铃的指示，都呆看着不知该干什么。

她这才反应过来，借着空隙闪到小梨面前，断开小梨身上的绳索，正准备带人逃走。

鬼铃脸色微冷，将手一落，山上羽箭扑簌簌地飞来。

杨悠雁斩了身后追来的魔物，见李听枫始终顾着小梨不能脱身，想走小道相救，却见鬼铃将魔气化成一张弓箭，黑色箭矢朝李听枫刺来。

她连忙大叫：“姐姐，注意身后——！”

可是一面抵挡着箭雨，一面庇护小梨的李听枫，已经自顾不暇。

箭矢飞来的刹那，一向听话的小梨忽然挣开了怀抱，挡在李听枫身前。

她知道，这个人保护了自己很久。

她也知道，自己其实根本不认识李听枫。

那年的故乡，旱灾席卷，黄土仿若鱼鳞。在灾荒中活下来的人，又渐次染上了心魔。她的姐姐将粮食让给了已经成为魔物宿主的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时的小梨只有三岁，脏兮兮的衣衫里藏着半块发霉的馒头，嚎啕大哭茫然无措。

她以为迎接自己的只剩下死亡。

可她看见了那个身披黑衣，拎着银色长剑的人。

女子游荡在尸骸之中，步子缓慢得仿若幽灵。她用咒法渡走了所有的黑衣人，在一片死寂之中，顿在小梨面前。

小梨哭着扑在尸首上，“姐姐，姐姐！”

年幼的小梨以为，这位从天而降的女子，就是传闻中的死神。

更天真无知地以为，只要自己抱住姐姐，姐姐就不会死。

可是那“死神”，却呆呆地立在原地，茫然地喃喃着。

“你叫我，姐姐？”

............

羽箭速度极快，当李听枫和杨悠雁回过神时，已经来不及了。

它没入了小梨的胸膛，绽出的黑气将临近的李听枫都逼退开。

李听枫顾不得周遭箭雨，扑在了女孩身前，“小梨！”

这支用魔气汇聚而成的羽箭很快消散了，但伤口深入胸腔，很快洇红了小梨身前的衣裳。她觉得疼，但看着这仍然为自己悲痛的人，又觉得，这样也好，她们终于解脱了。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李听枫的妹妹。

最初的最初，只是李听枫牵起了她的手，而她想要活下去。

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就此有了“家”。她害怕李听枫会抛弃自己，变得乖一些、再乖一些。那渡走旁人魂灵的“死神”，也偏执地保护着小梨，仿佛这是自己唯一的意义。

烧水，洗碗，做饭，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姐姐。

可是啊，她们只是被心里的侥幸蒙骗罢了。

小梨张开了嘴，喉中“啊、啊”几声。这么多年来，她的声带如被遮住一般无法发声，此刻却拼劲最后的力气，以极其沙哑的声音震动着：“姐姐......早就死了。谢谢你......”

正欲搭弓补箭的鬼铃见李听枫情况不对，一挑眉，又将弓箭撤了下来。

李听枫将小梨平稳地放在地上，全身都被黑气缠绕，重新拿起了自己的剑。那剑似乎受到不同寻常的触动，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