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凌霜阻止程遥青的方法很简单。
一个字,战。
“你越过了我去,我便放你走。”
一身绫罗,打扮繁复的莫大小姐说道。她微微扬起下巴,耳朵上缠丝耳坠琳琅作响。
程遥青也是憋着一口气:“打就打。”
她和莫凌霜也是不打不相识。七岁的时候,穿着粗布衣裳的程遥青有眼不识泰山,把莫家娇生惯养出来,武功稀松平常的大小姐压在沙地上打了一顿。莫凌霜虽然名字傲雪凌霜,性子却并不冷硬顽强。被打得鼻青脸肿之后,在地上抽抽噎噎哭鼻子。
一个不知名的程二丫打了莫大小姐的事很快就传开,不一会,管家就过来主持公道。
习武者讲究点到为止,外门弟子殴打庄主女儿,合该杖刑。
莫大小姐却红着眼睛抽着鼻涕拦住了管家的行为。
“莫三伯,我要自己打回去。”
程遥青使刀,莫凌霜使剑,两人天赋在同辈之中都是佼佼者,很快便声名鹊起,一刀一剑成名江湖,搏得双姝的美名,人称双璧。
梅花剑与柳叶刀,平分秋色,各有其美。
按理说,两人的武功应该不分上下。可是莫凌霜却很快败下阵来。
“你……你从何处学来的外门武功?”她惊疑不定地喘着气,将程遥青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我知道了,是不是那个顾大少爷教给你的。”
程遥青放下在她喉头三寸架着的刀,心头想起顾况,不由得翻出一腔柔情。她点点头,承认了这件事。
“好,好,好。”莫凌霜退开三步,脸色完全没有酣战一场之后的红润,反而隐隐看起来有些惨白。她道:“你也知道,莫氏山庄有规矩,弟子不能改弦更张。你违反了规定,我这就去告诉父亲,把你逐出这里。”
程遥青却摇摇头:“我只是偶然见到了顾净的功夫,化用到莫氏刀法之中。你不信,可以看我放在山庄学舍里的笔记。是,莫氏山庄弟子不能另投他人门下拜师学艺,但可没说不能化用高手精粹,融入招式呀。”
莫凌霜见威逼不通,又道:“青娘,你就这么信他么?他说让你陪他北上抗敌,你便去了,可是他自己手底下有那么多士兵,怎么偏偏却你一个呢?”
程遥青似是陷入沉思。
莫凌霜打狗棍随上:“你要是真心想和他走,可以。你是莫氏山庄的子弟,叫他来下聘,三媒六娶,一样样礼节都走完了,我们才放你走。”
程遥青蹙起眉头:“霜娘,我与顾大公子并没有……那种心思。”
“没有那种心思?”莫凌霜抢话,“你不倾慕人家英俊公子,会在半夜捧着他为你写的诗对着月光默念?你不倾慕他,会三天两头跑到城东那一头的顾府?你不清楚人家的情况,一十七岁的少将军,说不定夫人都娶了……”
“……这倒没有。”程遥青小声回话。她被莫凌霜戳中了心思,言语间有些讷讷。
莫凌霜就像抓住了她的把柄一般:“好哇,你确实喜欢他!”
说完这句,她自己也似乎愣了一下,才接下去:“可是你……可是你……不想想我们么?”
程遥青却反过来握住了莫凌霜的手:“霜娘,我知道你担心我。你放心,顾大公子武艺高强,我也刀法不俗,这一路上没有人能奈何得了我们。我好奇北境战场上的故事,想要亲眼一觇,他便带我北上。不出半年……不,三个月,我便回来。”
莫凌霜自知,陷入男人柔情蜜意编织的大网中的女人是无法拯救的。
她有些戚戚然地看了程遥青一眼,从左腕上褪下一只跳脱,戴到程遥青手上。
莫凌霜生性喜欢奢侈华丽的打扮,尤其是妆奁首饰,琳琅满目,数不胜数,程遥青有时都疑心要一整间屋子才能装得下莫凌霜那么多饰品。
少女纤细的手腕上穿着四五只金跳脱,足金新炸的,有莲花状,有游鱼状。打架的时候,叮叮当当,声音甚是悦耳。
此时塞到程遥青手上的是一只雕了燕子的。
“你和他去了,可别忘了我。”
莫凌霜站在原地,一张俏脸几近透明。
程遥青笑着拍了拍她的肩,想了想,又把她因为打斗而歪掉的发髻扶正。
当时她满以为自己去去就回。和顾净出门,只不过是一场年少时鲜衣怒马的冒险。
可是最后的结局却是,顾净身死,她自愧于将军府,为顾老将军驱使,自绝江湖。而江南那边,不多时,传来莫大小姐在一次和山匪的打斗中离奇横死的传闻。
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到夜半,程遥青就睡不着。
她披着单衣行走于栖身草庐外,月生白露,点点沾湿她的袖口。
她本不信神佛,抬头望天,却生出了一股怅惘:难道这是上天对她前世因孽的惩罚?否则,命运怎会如此无常,将一个人抛掷洒落,玩弄于股掌之中?
寒气侵体,程遥青发出如此天问之后,实打实病了几天。
一个人在草庐之中,开裂干涩的嘴唇饮着冷水,程遥青忽然悟了。
得即高歌失即休,她本一彷徨人,何必与命相抗。
无论生,无论死,即刻便来,她也没辙。
这么想心里舒坦了不少。小火炉上热的中药好了,程遥青忍着周身骨头散架的疼痛,爬下来,把药吹温了,灌进嘴里。
*
齿尖传来涩涩苦意。
程遥青当作中药,咂摸几下,便觉察出不对。
“再灌。”
鼻尖先传来一种熟悉的香气,似曾相识,好似在记忆的哪一处出现过似的。
女声听起来年岁不大,话尾还带着少年人讲话尖细的尾调:“灌到她醒为止。”
年岁不大,发号施令却斩钉截铁。
程遥青呼吸急喘,猛得四肢一挣,眼前霎那间白光闪过,慢慢聚焦,看清了自己的所在。
这是北狄人的帐篷。
与虎贲军在冀州城住的那些营帐不一样,札答兰部的北狄人四处迁徙,他们使用的住所,都是轻便简易,容易移动的帐篷。
眼下这一间便是如此。
她手脚都用浸了盐水的粗麻绳绑住,背靠一根沉重的木头。程遥青暗暗使劲,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便不再用力。
面前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这少女的皮肤皎洁得不似北狄人,眼下用重彩画着两道血红色的狭长图腾,胸前挂着一串及腰的绿松石项链,赤足花裤,手里是足金嵌的红玛瑙。
见到程遥青醒了,她便对左右随从道:“下去吧。阿叵苏留下。”
程遥青认出了这个人,用鼻子辨识的。
“我是丹鸟。”少女口中竟然是流利的大夏官话。
程遥青默不作声。
“我知道你,你是程遥青,程女侠。我好生敬佩你。”少女坐到阿叵苏搬来的一张虎皮椅子上,纤细的手指拨弄着红玛瑙珠串。
程遥青知道,他们想激得自己说话。她默默闭上嘴,决定先用沉默探探他们的目的。
“你不说话,没关系。不过程女侠,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自己在昏迷的时候想起了顾大公子。”
少女忽然凑近,恶劣地在程遥青脸上吹了一小口气。
程遥青侧脸回避,丹鸟一双樱唇便贴着程遥青的耳廓,缓缓道:“还像真的时光倒流一样。”
程遥青根本不喜欢和这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女贴的这么近。她冷冷开口:“只不过做了个噩梦,说了些呓语罢了。”
少女咯咯而笑,声若银铃:“这可不是噩梦,这是我们北狄人的神引。”
“什么神引?”程遥青暗暗皱眉。这名字听起来就有些令人不喜的色彩。
少女对身后的阿叵苏打了个手势。
阿叵苏会意,上前一步,解释道:“所谓神引,是我们札答兰部的一种圣药,也是一种剧毒。服下神引,人会不由自主地陷入过去最快乐,最纠结的记忆里,把人生重新经历一遍。”
程遥青闻言,心中一惊,面上却仍强装镇定:“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们用这么珍贵的药?”
少女收了嬉笑,神色变得严肃起来:“程女侠,这神引可不是随便给人用的。你身负使命,却在关键时候心生犹豫,我们只是想让你看清一些事情罢了。”
程遥青冷笑:“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当然是,顾老将军的事情。”
“什么?”
少女继续说道:“不过我先要告诉你,神引的效力不止如此,若不及时找到破解之法,你每晚都会做梦,永远困在那些记忆里,直至神魂俱灭。”
程遥青心中一凛,刚想开口,却感觉一阵头晕目眩,那些被神引勾起的记忆又开始在脑海中翻涌。
少女见状,对阿叵苏使了个眼色,阿叵苏立刻上前,将一个小瓶子递到程遥青嘴边:“喝了它,能暂时压制神引的药力。”
程遥青本能地抗拒,偏过头去。
少女轻叹一声:“程女侠,这时候就别逞强了,你若不想永远迷失,就乖乖听话。”
她的声音如同鬼魅,程遥青不禁乖乖张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