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人群如蚁群聚集,抬眼望去,日轮西沉,薄暮没入夜色。
星星点点的火光人与人之间传递,放眼望去,无论大人小孩,每人手上都拿了一支火把。火苗跳动,人的脸也被映照得晦明未定。
不过多时,人群的骚动逐渐平息。
丹鸟缓步走出。她的全身抹上了红色的暗纹,颊畔,皓臂上,足底。在程遥青看来,层层叠叠的红文如同枝蔓攀附在人身上,将她整个人紧紧束缚住,显得神秘而可怖。
当然,北狄人显然和程遥青不是一种感受。
目光触及年轻的圣女,他们口中爆发出热烈的呼声。
丹鸟听到了,昂起下巴,放缓了脚步,享受这独属于她的荣耀。
人群如潮水般矮了下去。
大人双膝跪地,有些不谙世事的小孩慢了半拍,也被父母按了下去。札答兰部的人几乎整个身子倒伏在地上,面孔虔诚地扬起,口中喃喃念叨,或许是某种先祖传下来的敬语。
丹鸟的手向土陶盆中一伸,出来时,白嫩的指尖上一块殷红如血的泥。
她像是得了某种神谕一般,身子轻轻地颤抖,手却又稳又快地,将红泥涂到跪地族人的脸上。
观其形貌,与她身上的玄鸟纹类似。
身畔幽幽传来一声叹息。程遥青转过头去,才发现顾老将军醒了,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下头的状况。
“他们在说祭祀之语。”苍老的声音响起。
程遥青问:“您能听懂北狄话?”
她从顾老将军脸上看出了些微骄矜。
“与他们打交道这么久,我还是略懂两三分。”
“他们在说……”
“我眼之碧,得之于水草;碛沙之红,得之于鲜血。”声音幽幽,一字一句缓缓吐出,竟使得童谣似的祭词有了某种幽微沧桑的意味。
程遥青自然而然地接下去:“……弯弓射月,弓即月;射落之时,一天飞大雪。”
这是一首在冀州城传播甚广的童谣。程遥青在北境许多年,听到了前半段,便能毫不费力地接下后半段。
话音方落,她背后惊出一身冷汗:倘若这真的是札答兰部的祭词……那么它在冀州城内传播了多少年,就说明北狄人对于大夏的渗透有多少年。
她的双手不自觉纠缠起来。
身下,丹鸟已经绕了一圈。每一个北狄人的脸上,都涂上了鲜血般的图腾。他们口中低低吟哦,古老而苍茫的曲调在辽阔的草原上传播,随着山脉,随着河流,随着夜风,弥散在无边的黑夜中。
丹鸟将陶土罐往地下一砸,陶罐碎裂,露出里头余下的血泥。
丹鸟则站在土台上。众人低下身子,显得她分外突出。她红唇轻启,娇脆的嗓子里骨碌碌滚出一大串北狄话来。
程遥青不禁对顾老将军投去求助的眼神。
顾老将军的眼睛闭上,一副沉思静默的样子。但是,他的嘴里却不断轻声翻译丹鸟的话。
“札答兰部的子民们,我们是玄鸟浴火而生的后代,我们曾经有草原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狼。”
“可是,可恶的夏国皇帝拔去我们的牙齿,斩断我们的利爪,把我们驱赶到草原上,吃上天赐予的恩露,喝冰山融化的雪水。我们已经忘记很久了,南方那片肥沃的土地,是我们的!”
丹鸟的话极其煽动,落在程遥青的耳朵里,都使她有些心潮澎湃。遑论那些北狄人。
他们高擎火炬,脸上带着愤怒,冲着天空怒吼。
丹鸟又说:“而现在,我们身后就有两个虎贲军的士兵。”
红唇勾起,少女的脸上显出一丝神秘的妩媚:“他们都是迫害我们的元凶,他们的手上,沾着几百位我们族人的鲜血。他们该死!”
顾老将军叹了口气,还是把丹鸟的话原模原样翻译了出来。
程遥青在木架子上,细微地扭动着。她的手、脚均被牢牢地束缚住,身上绑着的,是浸了盐水的粗麻绳。虽然北狄人绑人的时候着实下了一点工夫,但他们的捆绑对于她来说,还是有些小巫见大巫。
她的手腕折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慢慢地,与绳索摩擦。
绳子绑得很紧,粗糙的绳结将她手腕划出了星星点点的血点子,整块皮肤火辣辣的,几乎失去知觉。
程遥青咬着牙将手向外□□,台下的丹鸟讲到了最后一句话:“我们今日,应当以他们为祭品,告慰亡魂,献给天神!”
她虽年轻,但在族内威望颇高。更加上前头极富煽动性的言语,此时呼声滔天,一呼百应,好不热闹。
程遥青这下有些心急了。
她一只手才□□了不到一半,倘若现在开始祭祀,恐怕没等到自己逃出来,就要被活活烧死。
顾老将军在身边,注意到了她的自救。他比程遥青镇定,对她说:“我说北狄话,你原模原样喊出来,或许能阻她一阻。”
程遥青点点头,分出一颗心来聆听顾老将军的话。
她自己不知道重复了什么,那些往他们身下扔火把的人,动作逐渐迟疑。有几人看了丹鸟几眼,暗自退缩,却被丹鸟身后的阿叵苏一威逼,又走了上来。
丹鸟眼中点燃了簇簇怒火,她一转首,黑发在夜风中扬起凌厉的弧度,竟然转身就走。
丹鸟一走,刚才那几个畏畏缩缩的人再次退下来。人群中也多了一轮窸窣之声。
“您让我说了什么?”
程遥青很好奇。
“没什么,无非这小姑娘一出现,我就看得出,她并不符合丹鸟的要求。”
程遥青背后一阵恶寒。顾老将军说得隐晦,但她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丹鸟的要求只有一个。
年轻的,未经人事的,女性。
思绪不由得飘到丹鸟在常清鸿府中那一节,又忽的降落到阿叵苏对丹鸟抵首服从的姿态。程遥青心中默想。原来如此。
丹鸟从帐子里头出来,显而易见有些气急败坏。
她手里握着一张弓。
弓是用黑漆漆的硬木做的,弯如弦月,上面隐约能看到金箔与绿松石镶嵌而成的暗纹。华贵而又神秘,冷硬而又充满力量。
丹鸟身后,肌肉虬结的阿叵苏伸出手,意欲从她手里接过弓箭。
丹鸟却一下子把他的手打开了。
她力道小,打在手上轻飘飘,连红印也未曾现出。这显然不足以真正伤害一个铁塔般的成年男人。但是阿叵苏脸上还是露出了受伤的表情。
丹鸟没有理会他,而是一只脚架在土堆上,接过阿叵苏递来的弓箭,单手张弦,抬升箭头,对准了高出被捆绑的两人。
箭尖在程遥青和顾老将军之间移动了一会,还是对准了程遥青。
“程副将,”丹鸟换回了大夏官话,“我曾经以为,你是和我一样的女人。很可惜你不是。”
程遥青的手还被束缚在绳索中。她暗自用劲,不顾抽手之后的伤口将有多可怖,硬生生缩骨耸肩,想要将手从绳套中拔出。
“去死吧。”丹鸟樱唇一扬,对阿叵苏抬抬下巴。
阿叵苏如蒙大赦一般,从少女身后笼住她,将一张弓拉得如同满月。
“嗖”一声,铁箭射出,当胸而来。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火燎般的疼痛通过纤毫毕现的神经,烧进程遥青的大脑,让她眼前一黑。而长箭带来的破空声,如同放慢了般愈来愈近。
程遥青认命般闭上眼。
“叮”的一声,金石碰撞。
预料之中的死亡并没有降临。
程遥青刹那睁眼,看清了面前两枝下坠的箭。
一者乌金铁头,是丹鸟所射。
而另一只……
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她便呼出口:“顾况!”
顾老将军眼神一凛,与程遥青一起,扫射向身下。
黑暗中的虎贲军士不执明火,黑压压数千骑,压境而来。奔腾的骏马带出接连天际的尘烟,为首一人紫袍金冠,身下一匹黑毛白蹄的神骏,正是乌云踏雪!
程遥青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顾老将军却幽幽说了句:“他还是来了……”
“什么意思?”程遥青遽地转头。
事已至此,顾老将军终于吐露了最后的实情:“我给顾况的字条,并不是求救,而是求死。”
“是的,我告诉他札答兰部的位置,也告诉他有一条小道能够避开北狄人穿越黑风峡。但是我没有让他来救我,也没有向他透露你的丝毫讯息。”
夜风凛凛,刮得程遥青发昏的头脑终于清醒了过来。
是啊,她早该意识到,以顾老将军的拳拳爱孙之心,怎么会舍得顾况以身犯险呢?
为了顾况,为了顾家血脉的延续,什么都是可以牺牲的。
无论是顾老将军本人,还是她程遥青。
前几日坚冰融化般的温暖荡然无存,程遥青咬牙道:“可是他还是来了。”
顾老将军的脸色不太好:“是的,他还是来了。”
两人视线交汇在那个小将军身上。
顾况一马当先,挥舞长剑冲入人群。毫无防备的北狄人,还没拿出武器,就立刻被他削去血肉,如砍瓜切菜一般,层层倒下。
但是他并非毫无章法地胡乱搏杀。
随着顾况的推进,他逐渐杀出了一条血路。通往程遥青和顾老将军所在的路。
厮杀间,他一抬首,程遥青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顾况原本清俊的脸上俱是鲜血,让他整个人恶如修罗,分外陌生。但是看到程遥青与爷爷,他的眼中又绽出了那种熟悉的光,好似身体中又充满了力气。
程遥青冲他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
她不晓得顾况能不能看清。
但是她相信他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