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况的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
“你……此言当真?”
“当真。”程遥青眼睛眯眯笑。
顾况的脸已经凑了上来。他单手撑在床上,单手扣住程遥青的后脑勺,双唇贴上,以一种几乎是要将她拆吃入腹的感觉猛攻上来。
顾况不知什么时候掌握了接吻的诀窍,这一次比疾风骤雨更甚。似乎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柔软的唇间,彼此碰撞,碾过,撕扯,啄咬。程遥青半边身子酥倒在床上,几乎要被他亲成一汪春水。
过了好一会,两人交缠的双唇才分开。
程遥青看着顾况微微红肿的唇瓣,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顾况的声音微微沙哑:“师姐,这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了。”
“嗯,只有我们两个了。”程遥青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眼波流转,看向顾况。
顾况的手已经不老实地顺着程遥青修长的双腿爬上去。程遥青用手勾住他的衣领,往身上一扯——
正在此时,檐下风铃忽然摇晃出声。
两人俱回头看去。
只见一个竹篮晃晃悠悠地升上来,里头装着些瓜果、衣物,附有一张匆匆写就的便条。程遥青拿起便条,粗略浏览了一遍,笑道:“你这般不管不顾地上来,可把莫二爷急坏了。”
顾况鼓着嘴赌气:“你这样一个人,教我如何放得下心!”
程遥青含笑揉了揉他的发顶心:“莫家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可以上来,但可要保证,我练功的时候,不得言语,不得观瞻,不得偷学。”
“我醒得了。”顾况还是气鼓鼓的。
刚才旖旎的气氛被风铃一扫而空,顾况兀自坐着,想借衣服的褶皱遮挡慢慢消退的情潮。程遥青却已经翻篇,她站起身来,四下一看,走向了一块藤蔓斑驳的墙壁。
她手一用劲,枯藤就哗啦啦被扯了下来。
程遥青分了三次,才把那些落下来的枯枝败叶扔出了屋子。墙壁上显露出来的,是有些陈旧的石刻。
她掏出顾况给自己的书,两厢对比,确实有种隐隐的通悟之感。
回头一看,顾况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程遥青看他,他眨眨眼,瓮声瓮气地说:“师姐,解毒要紧,我不扰你。”
程遥青心一硬,对顾况点点头,强逼着自己重新看向心法要诀,盘腿入定。
她遵照心法,将内力在体内运转了九九八十一个小周天。毒入筋脉,初时运转滞涩,极不顺畅,一旦受阻,体内的相思毒就似有所感,奋起反扑,程遥青险些再睡过去。
但是随着她强行冲关,真有几处大穴的气脉被她冲开。程遥青只觉某种安放在心头的乌云被吹散,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
她今天所练的,只是解毒篇最基础的部分。现下她的状态有了明显的回升,不得不说,莫氏心法或许真的能解开相思。
可是程遥青也没有高兴太久。她深知,今天练的功已经足够艰难,往后走,只会如人行峭壁,愈加奇诡难当。
可是她眼前只有这一道通天的狭路。
她别无所选。
程遥青打坐练功,顾况虽然心头掩抑不住担心,却由于非礼勿视的禁令,只能把目光集中在程遥青秀直挺拔的背影上。
她自己看不到,此刻所练的功夫有多么奇怪。
一会儿,头上如同蒸笼一般,冒出丝丝热气。一会,热气断绝,身上如同空穴来风似的,冒出一寸寸奇异的凉气,衣服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顾况的眼珠子紧紧盯在程遥青身上,心里七上八下,好不容易等程遥青睁开眼睛,拿起书卷,才放下心来,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略略放下心,转身也忙了起来。
顾况摊开薄纸,用炭笔给悬崖之下的莫二爷写一封信,让他给自己豢养的信鸽通关的机会。一路上进来,顾况已经感受到了莫氏山庄外松内紧,戒备森严。为了尽快同步京城的动向,不至于陷入被动,他需要与爷爷时不时交换讯息。
看着提篮被一寸寸放下去,顾况双手合十,真诚地对着云海道:“神佛在上,顾况愿献出全身骨血精神,保佑师姐平安。”
他回身深深看了程遥青一眼。
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背影显得形单影只。
这一条路,只能她自己去闯,任谁都帮不了她。
顾况只能祈祷。
如此一天天过去,程遥青的病一日好似一日。
她本就是个谨慎的性子,积年忍耐的生活又积累了她坚韧耐寂寞的性格。有时候,练功到机要处,三天三夜不合眼冲破难关也是有的。就这样不舍昼夜地静坐在石壁之前,程遥青都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之前在崖壁上折断的指甲长出了新甲,原本垂到额头的碎发长到了耳侧。许久没有开口,她讲话的语调都变得有些生硬:“现在是几月了?”
顾况的下巴上已经长起了一层青色的短髭,让他整个人显得更成熟了些。
“腊月廿三了。”他道。
程遥青这才看到,书桌上积累了许多摞文书。她站起身,感觉腿脚有些打晃。顾况伸出臂膀要来扶她,程遥青从善如流地接受了。
原来,桌上散乱地放着一些文书。程遥青拈起一张看,轻轻道:“淮南王已经称帝了么?”
顾况点了点头:“你是山中不知日月,外头改天换地了,你也岿然不动。”
程遥青捏捏他调笑的嘴巴,继续看下去:“皇后……空缺?”
她眯起了眼睛,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淮南王李照明明有正妃,为何称帝后后位却没有再封?程遥青翻来覆去,也没有看到徐氏和莫凌霜的踪迹。
顾况解释道:“李迟明称帝不久,恐怕还没有分封后宫。封禅大典定在元月末,倘若我们过完新年再出发,或许也可以赶得上。”
程遥青低低地说:“我有些担心霜娘。”
顾况握住了她的手。
“你说,从此以后久居宫闱,真的是她想要的么?”程遥青不知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对顾况说。
她纠结一阵,也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京城的现状。于是拣了几口吃食,依旧回到石壁前。
程遥青还剩下最后一关,便可以彻底压制体内的相思之毒。
她勉强稳住心神,却不自觉地回味起自己在京城的所见所闻。与莫凌霜相见,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内心隐隐的不安,让她有些烦躁。
程遥青依照千机崖石壁上的指引,提气从天灵穴下冲。此曰灌顶,是从佛家密宗功法中衍生出的一门修炼之法。佛家的灌顶是用倾注的方式,使下一代喇嘛得到上一代喇嘛的智慧与学识,而莫家化用了这种称谓,从上到下,先散尽内力,再重新凝聚,如此便能将有毒的相思排出体外。
纵然程遥青之前已经打通了身上大大小小的关窍,现在要如泼水一般把一身功夫化开去,她还是感觉有些冒险。
她闭上眼,凝心感受一呼一吸之间,全身劲力似乎一下子被卸去。
就像一个漏了水的皮囊,很快地瘪了下去。
手指尖,脚指尖,逐渐变得冰凉麻木。她的头低到胸前,整个人如同忽然间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瘫软下去。
顾况只听到沉闷的一响,回头看到的,就是如同死尸一般瘫软在地的程遥青。
他刹那间心神大骇,在救人和遵守规矩之间犹豫了半秒,终究还是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手掌贴着背心捞起程遥青。
怀中的女人脸色惨白,出气多进气少,一动不动好似已经去世。
顾况拼命在她耳侧叫她的名字。
程遥青却毫无反应。
走火入魔,这一定是走火入魔了!
顾况心神慌乱,抬头狠狠望向那块害人的墙壁,迅速寻找有关的语句。
可是语句太过杂乱,他的眼前仿佛有一千只蝌蚪在游动,整个人心如乱麻,根本无法识字。
更可怕的是,程遥青的身子好似一个冰凉的无底洞,比战场上刚死的士兵更加低温,他怎么暖也暖不起来。
顾况急得不行,狠狠咬住下唇,舌尖尝到了血腥味。
一滴眼泪混合着血丝落到程遥青面上。
程遥青的睫毛似乎颤了颤。
顾况打气了精神,胡乱看着,没看到解毒篇,却迅速捕捉到了医药篇。
里面写着些“血肉白骨”云云的文字,顾况一眼扫过去,所有的方块字似乎在他眼前被捏作了一团,但他神奇地捕捉到了其中的意思。
“倾血肉,医白骨。”
白骨能医,死人也能医。
只是不知道要倾到什么地步。
顾况从怀中拿出依然锋利无比的虎贲匕首,在手心割开了一道小缝。
鲜血呈细线状缓缓流出。
他蜷起掌心,贴近程遥青的唇吻,只期盼自己的血流得更快些。
如若程遥青死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
很快的,顾况就感到一阵头晕。他清楚,这是失血过多的前兆。
程遥青的皮肤隐隐有了弹性,嘴唇被他的鲜血染得嫣红,像一个棺材里的艳鬼。
顾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的手绑在程遥青的嘴上,把手里的利器扔远了,这才放心地咕咚一声昏倒。
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