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池花了些时间适应自己的身体,又废了好大劲才找到师姐的屋舍。
虽然师姐的屋舍很好找,就在她的旁边。
嗯…也不知道为什么师姐从小就爱管着她。
但如此特别的视角还是让她寻了好一会儿。
江云池迈着还十分别扭的步伐来到了温烛门前。
屋内安静极了。香炉内的香料已经消耗殆尽,桌面上铺着些纸张,已经使用过——“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墨迹在此处戛然而止。
但笔尖处还残留的墨水明显已经干涸许久,就连砚台也像是很久没再使用过了。落笔人似乎在写字中途被叫了去,连桌面都没来得及收拾。
当然,师姐向来窗明几净,绝不会放着一桌的混乱不管的。
忆往昔窝囊岁月…当初最敢怒不敢言时候,她也只敢假老猫之名,小心翼翼地洒几滴墨水,在纸上弄些褶皱。
不在屋内吗?
她犹豫再三,还是向屏风内走去,却看见师姐正躺在床上,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
她有些伤心了。虽然平日里她跟师姐的交流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求师姐让她出门去。但她除了适时反抗师姐那些不合理的管束,她从来都是敬她爱她的,师姐就当真如此冷血,不参加她的葬礼就算了,居然还在睡觉!?
江云池不死心地跳上了床,扒拉开一丝缝隙,看着温烛紧闭的双眼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一抬爪就朝对方的脸呼了过去。紧接着,又在对方睁眼前跳下了床。
笑话,她现在可是师姐的爱宠,再生气应该也不会怎么样…何况如今的她,如此矫捷。
床上的人悠悠转醒,她拿手捂着双眼,像是还未适应晌午的强光,但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始作俑者的打搅: “小阿狸,对不起啊,今天没精力陪你玩。”
江云池心下一紧。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师姐唤她的乳名了。
她原本叫江狸,起初,师尊和同门们都叫她本名,师姐唤她阿狸。
但不知为何,师姐总喜欢拿那只狸花猫逗她——
“阿狸,这只小狸花好像跟你一样失忆了。师尊说它把自己习得的功法都忘了,虽然有点可怜,但是好好笑啊哈哈哈。”
“阿狸,小狸花跟你很像诶。”
“阿狸,小狸花好像还没有名字,不知道它有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
“阿狸,我们就叫它阿狸,好不好,它跟你一样可爱。”
当时的江狸很生气,她不喜欢别人用她的名字,小猫也不行。自己偷偷生闷气生了好久。
后来有一天,师尊说想为她另取个名字,几乎所有人来到隐灵谷都会取个新名字,寓意忘却前尘过往,一心问道。
她答应了。
那天,她气呼呼地找到在跟‘阿狸’玩耍的师姐:“我以后不叫江狸了,你也不许叫我阿狸。阿狸这个名字我不要了。”
从那以后,师姐似乎看出来她与那只猫咪不太对付,不再拿那只猫玩笑,也很少再唤她阿狸了。
另外令江云池讶异的是,温烛声音中透露出来的虚弱。
她稍凝神,往温烛的丹田处看去。
那儿原本应该被层层灵气包裹住,此时却只有微弱的灵气弥散在周围。
这说明,温烛已经虚弱到无力汇聚能量了。这对于一名修士来说,是极其危险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云池跃至温烛的身旁,看着温烛脸上的红痕有些惭愧,俯下身缓慢舔舐起来。
“嗯?”温烛似乎有些意外,只见她扯了扯嘴角,伸手摸了摸异常温顺的狸花,“你今天倒是体贴得很。”
[有吗?哈哈。]小猫有些生硬地转而舔起自己的猫爪来。
温烛似乎是有些累了,将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背脊:“过几天陪我去个地方,可好?”
[可以是可以,但是师姐…]
动作间,她看见温烛的身侧,放着她的闪蝶标本和武器飞刃。
[我的闪蝶和飞刃这么会在你这,你帮我保管吗?还有还有,师姐你到底为什么伤这么重啊,最近有什么很厉害的妖出没吗?]说着,江云池还踩了踩温烛的小腹。
温烛像是看出了小猫的担心,温声道:“我没事。”
…
江云池这些天在思考,要不要把自己重生的事情告诉师尊他们呢?
其实起初她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江云池已经死了。
暂且不论该怎么让师尊他们相信一只猫妖的话,就是他们相信了她,但她的身体已经被摧毁了,既然之后都要做只猫,到底是谁又有什么所谓呢?
她不想再因为自己,给师尊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向来随遇而安,这样挺好的。她还可以看见所有人。
但悲伤很沉重。
师姐这些天做的只有三件事——睡觉、发呆、整理她的遗物。
师姐常常陷入梦魇,在半夜忽然惊醒,然后便倚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天色由灰蒙转向亮白。
偶尔走动,却也只是去她的房间收拾些物品。比起待在自己的房间内,她似乎更喜欢去她的房间坐着,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天。
几番逗弄都只是被师姐轻轻地揽到怀里,她也就放弃了,不再往她跟前送奇奇怪怪的小昆虫。
可是她原先最怕这些。
起初她有些惊讶,从前她以为她与师姐是再普通不过的同门关系,但师姐好像比她想象中的更看重她。
再后来便是苦涩与担忧,因为她发现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发生改变,师姐的身体也迟迟没有好转。
让她奇怪的是,这些天虽然有人拜访,却也只是送来些滋补的灵药。
她有些不习惯这样消沉毫无生气的师姐,她从前虽然有些沉默与不苟言笑,但是强大且上进,会开心,会难过,会生气也会害怕。
她的死亡,似乎对有些人造成了时间都无法磨灭的影响。
所以她想,她改变主意了。
...
她的骨灰被葬在后山上的一颗树下。
她曾经跟温晓说过,爬上那棵树不仅可以看到隐灵谷的全貌,还能看见不远处的洛口镇。
晚上尤其好看,小镇的万家灯火与天上的银河连成一片,在天际交接,有时候还能遇上大片的萤火虫。
可惜后来不小心从树上摔下去后,师姐就不让她一个人去了。
她们去的时候才刚下过雨,师姐将她放在肩上,抱着整理出来的东西,一路踩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半山腰上。
至于为什么不御剑…
某位爱好爬树的“阿狸”严重恐高。爬树还好,起码有树干扶着,御剑那可就是除了佩剑什么也没有了。
再就是她有意暴露些跟从前那个“阿狸”的不同,想让师姐有所察觉。
高处落下些残雨,她们停留在那颗树下。
见师姐迟迟没有动作,她也只是无声地听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森林的呼吸。
她似乎在回忆些什么,又像是在哀悼些什么。
忽地,一阵犀利的寒风向她们的侧前方刺去。
身旁突然传来的杀意让她下意识紧紧抓住温烛的衣领。
佩剑被藏匿的人挡下,一时间刀光剑影,引起的风与被惊落的枝叶在水珠折射的光下起伏。
但那人似乎没有敌意,只是不断地格挡。
“温烛,找师妹替我挡雷劫那些混账话我知道你不会信。至于那封信…”
“滚。”
哇,师姐霸气。
等等,这声音是——师兄?!
[师兄师兄,你来看我吗?]小猫一时间有些兴奋,踉跄了一下,看着满地浸湿的黏稠泥土还是退了回去。
温烛依旧驱动着佩剑不断向那人进攻,但江云池看得出来,若是师兄有意迎战,师姐现在的状况根本敌不过师兄。
[师姐,这真的不怪师兄啊,是我自己要去的。我骗你是我的不对,但是你又管我管得紧,又叫我如何是好。师姐你别生气了。我还活着呢我还活着呢。]
“那你说,为什么不告诉她你即将进阶,天劫将至。为什么又迟迟不回她信。又为什么那雷就这么恰好降在她身上?!”温烛原本有些苍白的脸此刻充斥着不正常的红,她将佩剑收了回来,似乎是打算亲自上阵。
[师姐…]江云池看着温烛自虐式地不断榨干体内残存的能量,有些无助地拍打着她的脖颈。
不知道是不是受内伤的影响,温烛的攻击不似寻常,有些混乱与毫无章法。又或者...只是想发泄一番。
“温烛,你应该清楚进阶这件事本就不宜大肆宣扬。受劫的地点不会轻易地告诉旁人,但在此之前一定会为方圆几里的村落设下结界。”
“那封信,我说过很多次,我根本就没收到过。”
“况且你是知道的,我对师妹只有同门的情谊,绝不会写那样的信件给她。”
“至于那雷——”
忽地,身下那人像是到了极限,突然泄了力气,好在与其对峙的人本就没有攻击的意图。
剑脱了手,师姐瘫软在地上。像是终于将几日堆积出来的绝望发泄了出来,一时间有些茫然地看着满地的狼藉。
江云池有些急了,她闻到一股血腥味从温烛那儿传来,师姐定是又把涌出的血咽了回去。
顾叶庭伸出了手:“温烛,此事我与诸位前辈商议过。一致认为之中有许多蹊跷,你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师尊他们的判断。背后推动这一切的人一定不简单。”
“她可不这么想。”
“什么?”顾叶庭微愣了愣,下意识地收回了手,像是想到了些什么,撇过头向一旁看去,“我跟师妹说过…”
“就那一次,我逼你的,然后呢?”温烛抬头直直地盯向他,眼睛里不知何时布满了红血丝,“你一直说,她还小,根本不懂。可你但凡多留意一点就会知道,她很喜欢你,喜欢到…”戛然而止的声音并不是思绪的中断,从温烛强忍着的颤抖来看,更像是无法轻松诉说的种种。
“我不管她对你是什么样的喜欢,但你选择了逃避,而非跟她强调你的想法,变相地接受所有她对你的好,却不愿分出哪怕一点目光给她。”
“我那是怕她多想。”
“顾叶庭。”她似乎有些无力,深吸了一口气,“你本可以救她,无数次。”
“…”
很长时间,世界似乎静止了。顾叶庭也终于不再坚持,转身准备离开。
“那日…是我下手重了,抱歉。师妹的事,我一定会查清楚。”
“…”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身旁才传来似有似无的声音——
“有什么用。”
散落的长发遮住了温烛的脸,但藏不住泪水坠落的声音。
“我应该拦下她的,她不喜欢吃甜食,我是知道的…”
江云池有些无措。她第一次觉得不能说话是多么糟糕的事情。
原来那雷是师兄的一道雷劫,嗯…
那倒是没有那么丢脸了(不是)。
不过看样子,那日让她去望仙台的信不是师兄写的。
…
偶凑!!
她被人陷害了!
但那雷怎么就精准地降到她头上了呢?
难不成还是个大人物。但是...图什么?
她一没有强大的修为,断不会引人愱殬,二没有复杂的家世背景更没有什么仇家,从小因为身体弱,又是出门就天降大缸的体质——不过要她说,能活到现在...话说她到底算不算活着?总之,她时常觉得自己命硬得很,晓晓对她还能笑得出来表示十分不解...扯远了。
她来到隐灵谷后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出门历练都被勒令在一旁看着,一般来讲挡雷劫这种事是落不到她这种小人物身上的...
要不就是...她真倒霉到这种程度?嗯...以她的经验来看...还真有可能...
她钻进温烛的怀里,下意识舔了舔她的脸颊。
师姐终于有了些动作,但也只是轻抚了她几下。
狸花似乎有些不满意,又在她怀里翻滚起来。
温烛的嘴角终于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弧度,是笑意,虽然略带苦涩,但确是一次来之不易的“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