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贷是指在春耕时分由官府出面给农户发放贷款,用于购买良种、农具。秋收时官府再连同本利一并回收,其中利息只收一分五厘。
蓁蓁提出这项政策,想来也是完全是出于利民角度。农户靠天吃饭,能维持温饱已是不易。但凡出个天灾人祸,加之大乾高利贷横行,想要继续耕种要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大户借钱。这样一来,从宏观来看必定导致大量农户失地、土地流向地主阶级。
因而这项政令怎么看怎么好,一是能遏制民间高利贷,保证农户们可靠土地养活自己。二是对官府能增加税收稳定粮价。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它能够有效遏制土地兼并——这才是建元帝派她来淮南最重要的目的。
但这项政令坏就坏在,它太“好”了,对官府太好了。
年景好的时候,官府自然愿意出钱放贷,毕竟到了秋收时也能收回来利息,稳赚不赔。但若是年景不好呢?
另外若是地方主事儿的官员心再黑一些,瞒上将春耕钱挪作抵用,欺下提高贷款利率,那就只能是肥了他的裤腰带,短了税收苦了百姓。
哪怕官员本身没问题也不行,一项政策自上而下,有些“可以”就会变成“应当”,到了基层就是“强制”。拿春耕贷举例,朝廷若是鼓励推行春耕贷,到他们沐县就会变成与政绩挂钩的每年必须发放多少贷款的指标了。
如今春耕贷在淮南当然能成功,若蓁蓁将这个举措上报以至于举国推行,那她赵蓁蓁将来便是激化官民矛盾、加剧土地兼并的罪人,罪人下场可想而知。
赵惟明想到这些眉头紧锁,他满腔热血忠君为民的妹妹,不该走到如此结果。
“怎么了?”宁不屈见他面色难看,不禁出言问道。
赵惟明叹了口气,将全家召集起来讲明这春耕贷利害。
饶是刘娘子见多识广,听完也倒吸一口凉气:“照你这般说,一项为民谋利的举措到最后竟会完全违背其初衷?这可真是……匪夷所思。”
“郎君打算怎么办?”
“先回信给蓁蓁提醒一二,再跟几位夫子商讨下,我说的这些也不一定能成为事实。”
翘首以盼一个多月,蓁蓁的回信终于送到,她认可了兄长的推断,却并未放弃实施青苗贷。
她字里行间全是一位青年官员的意气风发:既已洞悉青苗贷利弊,那就除其害、扬其利,难道要做那刚探出脑袋便缩回去的王八不成?她赵蓁蓁在其位便要谋其政,谋其政就要成其事!
抛开两人关系不看,这样一位面临困境着力解决迎难而上的青年官员能泽被一方,对大乾、对百姓都何其有幸。
而作为兄长,赵惟明又无比忧心妹妹一朝踏错深陷漩涡。但是他们是家人,他应当成为蓁蓁最可靠的臂膀,而非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干涉她的决定。
一家人面对这封信齐齐失了言语,赵丫丫也没说话,沉默半晌后第一回主动进了书房温习宁赵二人给她布置的功课。
到了下月旬假时她也没回来,仅仅留了个只言片语——进山剿匪,勿念、速归。
赵惟明自然也被这一老一小鞭策,再次开启了教书之余燃灯半宿的生活状态,还有两年了,这回他无论如何也要把举人考下来。
五月山下路,藕花满汀洲。日子一回到正轨上,紧凑的安排让一家人似乎每日过得都毫无波澜。到了五月却收着个好消息,高泽方来信说他补了巫山县县令的缺。
虽然巫山甚远位置偏僻,但以高泽方的名次,等了一年多能等到一个县令的缺,已经是足够幸运了。
不过他家中小女如今也就七岁无法跟着远行,他只得带自己大儿子和一个侄儿赴任,原本想要的考上之后一家人团聚的愿景,仍是无法实现。
赵惟明替他高兴,又替他心酸。他和高泽方都是他们镇上数一数二“有出息”的人,但放眼整个大乾便是泯然众人,普通人努力半生,仍是不得圆满,处处遗憾。
这种遗憾让他整个人在华家盯学生盯到眼睛都快冒出火星子了,快学!最好青年就成材!
这群小兔崽子拥有这么好的条件还时不时打个盹儿浪费光阴,知不知道一步走晚了处处都受限!
这种恨不得把书塞进学生脑袋里的架势在华家二公子身上没看出什么成效来,反倒是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二小姐给了他惊喜。
二小姐今年不过十岁,按过往这类贵族女子的人生不过是念几年书再许婚出嫁,这些年随着女子为官的越来越多,她们便有了新出路——考女学。
女学并不好考,华家对下头两位姑娘能不能考女学也是不咸不淡的态度。
但偏偏是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看似中庸的二小姐与她的卷王夫子赵惟明竟然一拍即合,你愿意学多少我便教多少,开始了卷天卷地一天八个时辰的应试计划。
赵惟明无法陪她八个时辰,小姑娘就让身边女使监督她,白天刷夫子特地给她收集来的考试真题,夜里就练“面试”,练到梦里说话都表达流畅不打磕巴为止。
整整四个月两人皆是累到眼下青黑手增薄茧,十月里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小姑娘成功考上了女学,还是第五名!
这回轮到华家人重新认识自家二姑娘,怎么平日里一个闷葫芦还成了官苗子?要知道这时候连老太爷亲自培养的大公子和大小姐都没拿到权力的入场券呢!
赵惟明也是,他之前再怎么得老太爷喜爱,但没有实绩一切都是虚的。这回为二姑娘举办的庆贺家宴上他竟然坐到了老太爷旁边儿。
望着仍处下首的二姑娘,他对这种占了女子功劳的虚荣甚至感到有些厌烦。只得循礼节敬了主人家三杯便借口头晕想要离开。
都到了门边儿,华宅管家却亲自截住了他,说是老太爷有请。
赵惟明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就一蒙师,有何事要神神秘秘地找他商议?
结果书房门一关,里头一老一少,一坐一立,立着的那个恭恭敬敬地开口:“学生华君仪,拜见赵先生。”
华家孙辈都以“安”为字辈,唯独不按字辈排而有老太爷亲自取名的,那便是——
赵惟明望着眼前一袭男装、模样清瘦的少年,这人应当是方才席间作闺秀打扮娴静少语的华家大姑娘。
“君仪请先生前来,是想先生教我一事。”
电光火石间,赵惟明悟到了些许眼前两人未曾言说的意思。
华君仪态度谦恭,他却不能当了真:“谈不得教,大小姐龙章凤姿,某尽当竭力为大小姐解惑。”
面对华家着力培养的下一代掌权人,他并不准备把话说全乎了。
华君仪没打算整那些弯弯绕绕,话说得简短直白:“还请先生教我,女子如何为官?”
如何为官?建元帝已经把这条路规划得很清晰了。念书识字、进女学、成绩拔尖便可下放各个基层。
她不至于明知故问,那么人要的就不是这一条路。
因为通过考女学为官,有两大短处。一是起点不高,像蓁蓁那样用了八年从皂吏到从六品监税世间少有,这些年女学出来的多数还在□□品位置上。
二是名声不佳,也就是“来路不正”。眼下男子为官,要么科举,要么“举荐”。后者虽然极其罕见,但没朝仍有一二紫袍金带是举荐而来。但女子呢?女学并不经过科举这类正统考试试验,于是世人眼里她们不过是一群靠着建元帝开后门才吃上官家饭的。
赵惟明不想跟她讨论第一种可能,便从扬名入手给她出谋划策。
华君仪扬名不难,她极其早慧,又诗书画皆绝。赵惟明在宅中这些时日都听过见过她一二神童事迹和诗画,只是目前和她这个人一样还未显露人前罢了。
将这些收集成册,再由她祖父——桃李满天下的太学博士亲自替她背书,请当代大家替她扬名,用不着费多大力气这个天才少女便能在大乾做到家喻户晓。
但华君仪听完却摇摇头:“夫子,我求的是女子如何位极人臣,求的是青史留名。”
高看我了,赵惟明在心里疯狂摆手,这种事儿是能问他的吗?
他正想着如何拒绝能顾全体面,却在那一瞬间与少女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很黑,深邃如望不到底的古井,却又有汹涌的、浓烈的野心。他从未见过这般燃烧着的野心。
他从这双眼睛看到了许多人,蓁蓁、云归雁、鄢助教……甚至还有他的女儿,宁意。
华君仪再拜:“夫子,这将是我最好的机会,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谁都不知道,建元帝会不会和曾经的武皇一样,只是昙花一现。
赵惟明打量她半晌,最终还是闭了闭眼,赌一把吧。
他对着眼前少女用口型说了三个字:
青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