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迷茫中推开候王礼拜堂的大门,那棵树是她视线所及之处唯一的光亮。
如同包了层水晶般的树身将世间金光揉碎重组,那些关于荣耀、背叛、希望与绝望的往昔就在沉默的纹理间暗自发酵,随着无数信徒的祷告,传颂成一曲褪色的传奇。
当她听过宁姆格福的风,尝过利耶尼亚的雨,闻过盖利德的熏火,啜泣半岛的云在她身后遥遥为她送行;而后她掸落披风上沾染的地底寒露,拂去袖口处尚未消散干净的硫磺味道,带着火种少女来到黄金树脚下,浓稠的金黄铺展成奢华锦缎,被交付为王之任的褪色者第一次触碰到黄金树的体温。
可是破碎的王座之后,荆棘墙拒绝了她。
拒绝的刺,拒绝着一切想要进入黄金树的人。
或许拒绝一切的不只是黄金树:蓝绿色的星空激流也被尽数挡下,她深深注视着棘刺上如有生命般流动的金色菱格网纹——那是她第三次看见这种图案。
前两次是在受艾尔登卢恩雕琢的眼珠上,可以当作护符使用的烙印。
『拉达冈』
这个名字几乎是瞬间就清晰地浮现于她的心头,不会有错——这绝对与他有关。
莫名消失的英雄,永恒女王的半身,黄金律法的忠犬。
后来她又领略雪原的孤寂,走完腐败的圣树,兜兜转转碰见那个曾被她喂过死根的旧相识,怀揣着她自己也不甚明了的心情去了趟幽影之地……直至被冲刷的血迹再次从法杖顶端的深紫辉石滴落,她的脚步在灰白余灰中踏上层层阶梯,再次来到荆棘墙前。
烧熔的棘刺,消散的封印,无数鲜血为她铺就一条旁人无法同行的弑神红毯。
这次,她没有被拒绝。
这次,她见到了那个她曾好奇过的存在。
最终,黄金的颜色犹如飘落的叶片,落在她右眼的虹膜。
诺丽纳合上手中的书,封面的黄金树静静守望着她,远处的黄金树则默默观望着朝她走去的神祇。
午后的阳光略过他红色的发梢,神与王就这样相互凝望着对方,在微风轻拂的罗德尔,在无人打扰的亭阁内。
拉达冈感到体内的某样东西正浮现出丝丝裂痕,这裂痕如蛛丝般蔓延,细微的破碎声若有若无,裂痕逐渐变深变宽,如同昔日被敲碎的法环。
他的心脏在为他鸣响警钟,他奋力想要修补失控的裂痕,可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破碎已无法阻挡。
崩塌仍在继续,无数碎片如流星般穿透他的灵魂。那些曾被他视为至高的律法文字在坠落中燃烧殆尽,他不由自主地向那双眼睛坠落,每一步都踏碎自己铸造的律条。
“诺丽纳。”拉达冈感觉自己像念出了某个神秘咒语,因为他的灵魂随着脱口而出的话语瞬间得到平静。
女人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柔的弧度:“我刚好在想你。”
他的灵魂刹那间又开始躁动。
“怎么了?”眼看男人朝她不断走近,她将手中的书放在石桌上,“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喉咙像是被塞了坨缠绞在一处的凌乱线团,拉达冈摇摇头,又像是为这举动感到无措般干涩开口:“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话音落地,拉达冈就为自己这番表现不满地皱了皱眉。这种过于生疏的无所适从感早随着那份红发带来的痛苦被他埋在过往岁月中。
时间仿若凝固,微风轻轻拂过,带着丝丝缕缕的暖昧与温柔,他将那枚肖像护符交到她手中。
诺丽纳只一眼就注意到护符上那抹红色,她发现自己并没有为此心生反感。
“你这个人还真是小气,”她状若骄矜地用指尖顺着那缕红勾勒道,“明明是我的肖像护符,你非把你的发色体现一下是干什么?”
“这会让我们两个的护符看起来更具联系。”
神祇直白的话像嵌进齿轮的细钉,只一下就把她的心跳调了个频率。
拉达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从她浅淡的发色到她深邃的眼眸,她衣襟上有股甜丝丝的玫瑰香,那香是浓稠的,仿佛佣人特调的茶汤里浮着的蜜糖,一缕一缕地往人鼻尖上缠。可仔细嗅去,又觉得那香里藏着铁锈似的腥,仿佛玫瑰刺儿扎进指腹时渗出的血珠,在阳光底下慢慢干涸成褐色的疤。
这香终究是太烈了,像极了那些贵族仕女们所用的胭脂,调着朱砂与珍珠粉。王室成员们大多不会选取这样的熏香:过于强烈的东西往往会招致理性的退却,黄金树给人的感觉也并非这种泼辣辣的红。
可是花开在哪是花的自由——罗德尔的风突然有了形状,暮色正缓缓从黄金树梢滴落,那香便成了游魂似的,飘飘忽忽地往他的衣褶里钻。
拉达冈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的渴望,仿佛不这么做,她就会化在深紫星夜里,只剩下一地碎银子似的花瓣。
思及此,他立即抓住她的一只手握在掌心:“我想和你说话……诺丽纳,我想听到你的声音,我喜欢听你喊我的名字。”
神冠上的吊坠在他额间微晃,她耳尖莫名一红,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有病?”
“哈……或许是吧。”片刻的怔愣过后,拉达冈不自觉笑出声来,连肩上的发辫都跟着抖了抖。
诺丽纳简直怀疑眼前的神祇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总不能是瓦伦汀给她立的誓言真的出现什么效果了吧?如果命运注定他们的名字要捆缚在一起燃烧,在那永恒的尽头,她确实想要拉达冈为自己献上全部的真心,一分都不能少。但从恩雅给她解读出的双指的回答来看,瓦伦汀那天晚上纯属在骗她。
难怪当时拉达冈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然而此刻神祇眼里的情绪像被打翻了的琥珀酒,他轻轻摩挲着她略微凸出的腕骨:“诺丽纳,你真是我的好姑娘。”
“少来,”她挑了挑眉,甚至想收回自己的手,“整个交界地估计人人都知道你的真爱是黄金律法。”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诺丽纳觉得拉达冈盯着自己的视线似乎变得更灼热了。
“其实做人做到你这份上也是够没意思的。”顿了顿,她嗔怪着扭过头去又补充道:“做神也是!”
“你不一样。”他抬起她的手置于唇边,缓缓在指节处印下一吻,“我没办法用研究黄金律法的逻辑去看待你。”
女人听完后没作感动,反倒收着力踩了踩他的脚:“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话。”
拉达冈无奈轻笑,随即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一把捞坐在自己腿上。暖熏熏的暧意沿着她鬓边的浅香槟色发丝游走,很快在那片白皙的肌肤上染出胭脂薄红。神祇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住她垂落的发梢,像是在把玩一缕晨光。
她顺着力道调整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倚靠在他怀里,淡淡的落叶花香跑进鼻腔,可能是个人癖好,也可能是单纯为了维持人设——拉达冈身上的味道向来不与优雅脱钩,这点她确实自愧不如。
毕竟爬下水道这种事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干得出来的。
“那天你问我,将契约戒指戴在你手上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女人回忆着他当初的回答,略显疑惑地眨眨眼睛:“我是你的妻子?”
神祇摇摇头,珍重而缓慢地与她十指相扣,金色的戒身还存有她的体温:“当时看着你睡去的面容,我鬼使神差地想,幸好我还有一颗真心可以给你。”
诺丽纳只觉耳中轰然一声惊雷落地,比曾经在尖刺山上听到的还要猛烈。黄金树的辉光在视网膜上炸裂成苍白的雪,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尽数淹没。
过往的岁月将他锤凿成黄金律法最完美的维行者,当他窥得命运指引的终点时,脑海中却只回荡着不甘——
就这样吧,就停留在这里。
若命运予他的终点是自我的湮灭,他宁肯将一切都凝固在此刻。
当她终于跨越生死之界来到他面前,他这些年坚定不移地奉行的所有规则,从未因任何人或任何事而动摇过的底线,以及那几乎被黄金律法镌刻在骨髓深处的铁律,也统统因她而崩塌,如同推倒的牌局,需重新洗牌开局以应对这份变化。
拉达冈觉得自己现在做什么都游刃有余,还有什么是他不擅长的呢?为了成为完美的存在,一切磨砺都化作助他登临神位的石阶。
可现在他却感到一股遥远的、堪称陌生的怯懦: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怀中的女人,如同第一次在黄金树下睁开眼时那般颤栗,只是这一次,胸腔里跳动的不是对律法的敬畏,而是某种滚烫到近乎疼痛的满足。
那道声音又在脑海中响起:
『噢——伟大的黄金律法,闪耀的黄金律法,完美的黄金律法。』
『我曾将全部的身心尽献与你,我全部的信仰,我全部的忠诚。』
直至那本应一成不变的规则被强行打破,他以为命运终于为他不该存在的私心降下真正的神罚。
无尽的时光里,他无知无觉地任自己被囚在永世的牢狱。
然后在某个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黎明,她赋予了他新的生命。
她是连蕴藏所有规则的法环都无法定义的存在,她是基本主义穷尽一切也无法解释的奥秘。
“你的心思于我而言并不难猜,基于我所拥有的阅历与经验,我可以很轻松就看穿你的想法。”他托起她的脸,瞳眸中流转的金色如融化的律法,“可是每当我解读完你盘算的那些小计谋时,我的心里就会弥漫一股微妙的矛盾——很难相信,你竟能主宰我的情绪。”
她指尖蜷缩,浅色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神祇将她的掌心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跳动的节奏正与她的脉搏共振。
“或许我并不是个合格的伴侣,更不是个完美的丈夫……”
“嗯。”她点点头,打断了他的话,“你确实不是。”
风掠过围栏上的镂空雕花,惊起几片金轮草的绒絮。诺丽纳望着神祇眼中流转的鎏金,那里沉淀着黄金律法最深处的暗涌。
她脸上热乎乎的,像被阳光吻了许久:“拉达冈,你是准备对我表白吗?在什么惊喜都没准备的前提下,打算用几句话就哄骗我?”
“是啊……”他用臂膀将她圈在怀里,如同巨龙守护某样珍宝,“可我没有别的东西能够给你——在我能力之内,我已经把我认为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了。”
她略一歪头,半真半假道:“你其实还可以给我自由,让我搬去魔法学院住,反正我对王城政务不上心,你和蒙葛特会处理好的。”说完她又朝他脸边凑了凑,“以及,你可以给我纳几房侧室,凭什么拉卡德就能有?我也想要年轻帅气又能让我开心的侧室。”
“我记得和你说过很多遍不要再想着纳侧室。”神祇微微俯首,与她额头相抵,“至于第一点,抱歉,我永远不会放你离开。即便这可能会违背你的意志,但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
诺丽纳半垂下眸子,遮去眼中的情绪,指尖攥住他胸前的金色胸扣:“所以你这个歉道得有什么必要吗?难不成只是某种王室礼仪?”
“我不想你的心被别人分走,也不想过没有你在我身边的生活。诺丽纳,请原谅我如此自私地要求你爱这样的我。”
女人重新抬起眼睛认真回望着自己的伴侣,她看见那些爱恋与渴慕在他眼底汇聚成漩涡,将她的犹疑一一溺毙。她恍惚间听见黄金树在亭阁外簌簌发抖,那些承载千年记忆的树叶突然变成透明的蝶,扑簌簌落在她合起的书封上。
这一刻,他不是艾尔登法环的容器,不是永恒女王的半身,不是众人口中的红发英雄,只是她的伴侣,只是拉达冈。
他们如同两株缠绕在一起的荆棘,岁月在彼此身上都种下印记,当命运为他们从中牵线,当情感为他们织造邂逅,他们将尖锐的棱角毫无保留地展露给对方,却又在血肉模糊中紧紧相拥,让伤口渗出的血珠在对方脉络里生长出共同的年轮,连最遥远的风都能听见他们交织在一起的心跳。
神祇的声音亦像被砂纸磨过的黄金,粗粝中透着灼热:
“诺丽纳,你是我理性处世的唯一例外。”
“如果你一直在寻求那个答案,我认为我已经做好充足的准备来回答你。”
“我爱你——不仅是出于身为律法神祇对艾尔登之王所立下的誓言,更是作为拉达冈对诺丽纳的忠贞不渝。”
炙热的唇舌纠缠不休,滚烫的灵魂紧密相拥。
造物主故意将人类的心脏安放在胸腔偏左的位置,每当心跳透过柔软的肌肤传递给另一人时,拥抱带来的亲密便能弥补这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