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庭不再说话。
才进校,便被贴上了高冷,孤僻,话少的标签。
一切都源于他第一天的发现。
建筑是一个很神奇的总体,如此包罗万象,又如此各具风情。接触,分离,交叉后又黏合。所有的凸出与凹入,在崩塌的瞬间修缮了一切。
仅仅是一楼高度差,一个转弯,便可以去到另一个空间。拉开玻璃窗,便可以去到另一个世界。
就在那个瞬间,夏青庭看到了那个少年,令人惊喜。他不知该如何抑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
腻子粉一粒粒洒落,墙皮上的墨水字迹被剥夺,所有人都在窒息,消散,除了他。
春日的太阳与树叶,交织在新生的气息里。缓缓上升的雾气,看不见也摸不着,模糊了眼前,成为了玻璃。
那年高一。稚嫩的少年,憧憬着长大,期待着忠诚。
这个年龄的他们,懵懵懂懂,为一切而欣喜,为一切而烦恼。他们可以跨过不太高的墙,却不敢翻过墙上的荆棘;他们可以踩高跷,却不敢走独木桥。
少年们好奇着一切,探讨着一切,同时又寻找着自我。
黒亮的头发,又是那么模糊,与脸黏在一起,只有颜色,才看的如此清晰。
美丽的少年,低着头,写写画画,夏青庭看不清内容。蓝色的窗帘,忽而从窗户空洞中飞出,又瘪了下去。只变成了蓝色的大海。所有的波涛,朝他这边翻滚着涌来,越涌越近,又突然在眼前停住,又快速回去了,再也不回来。
“怎么了?看你一直发呆?”
刚开学,有很多人来找他说话。他笑笑,不说话,亦不表现任何动作。
别人自然只好走开。
他没有朋友。一直没有,他是这样觉得。阿胖也不是。
自从知道夏青庭比自己考了更好的学校,就表现出一副厌恶的表情,之后便再也没了联系。
收养他的亲戚也不是,亲戚只是亲戚,把他当做一个真正,独立的人,他已经很感激了。
他就这样,一直孤独。
直到他透过玻璃看见,那个少年对别人大笑着,交谈着,紧挨着。
笑的很好看,他这样想。
只是自己更孤独了。风从上至下倒灌着,累压着他的肩膀。可是又莫名开心。
若是漂流世间许久,仍有一位真诚而开心的神。神到过的每个地方,都会留下他的笑声,甚至,有没有可能,穿透“侃”,而直接被别的神所接收呢?
可是若是这般,宇宙就不会如此空洞而宏大,太阳也不会日夜工作,会为这般笑声而停下吧。
浩瀚的宇宙,每天都有无数的星球在消散,又有无数的星球在出现。每天都有无数的神出现,却从来没有那个神会死去。
我们小小的人类,竟然可以与神拥有共同的感受——孤独。
也许也只是因为是宇宙感到了孤独,所以神和人类会因此感到孤独吧。
少年的笑容如此清晰,孤立了一切一切,可是这样的少年,恐怕记不住昨日与某个小小的人类的相遇吧。
夏青庭看着,像失了魂一般,他已经不知道要如何脱离了。
在假期的时候,他拼命地去记住一张脸,哪怕是一张没有眼睛的脸。现在,他每日都能见到,可是又想脱离。
他似乎是喜欢等待的。
他能想到的就是这样。等待——等到下一次的见面机会。
他又疯狂地一头扑到了学习上,像那个假期一样,疯了一般地沉溺到某件事中。他只是为了等待。
于是,才开学的第一次考试后,班上所有人都把他当作学霸来看待,生人勿近,只搞学习的学霸。
而他的目光,其实一直只集中在一个其他班的男孩身上。
夏青庭就像一只不会思考的机械表,但人人都因为他的制作精良而拼命夸奖他。
就是这样,他明明不想伪装了,可现在看来,他还是在伪装。难道还能说是伪装找上了他,他无法摆脱吗?
他仍在伪装,伪装成一副学霸模样,就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班主任某天突然问。
他不说话,只是低着头,一阵又抬头瞄着老师一眼。
“嗯……你以前是哪个中学的?”
他一声不吭。
“你现在状态非常不错,希望你继续保持。”
班主任得不到反馈,无论怎样引导都不起作用,只好怯怯说,“你这孩子,怎么那么害羞,去吧。”
夏青庭就像一匹刚出生没几天的小兽,误入了蜘蛛网群,而不敢挣扎。幸运的是,没有蜘蛛,他因为饿了跑脱了蛛网。
晃动的晕影,却把走廊照的干干净净。
原来小兽知道所有,知道自己要去哪。
他穿过走廊,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只是,那个人不在了。
然后小兽万分焦急,翻滚了一圈,甚至漏出了肚皮,躺了一会儿,又开始跑动跳跃。它的身上,抖落下足足有一万个毛球。
他只是一只跌跌撞撞的小兽呀。
经过他的观察,那个少年,似乎人缘很好。他的座位边,总是会围绕着不同的人。
少年有的时候大笑,有的时候轻轻一笑,有的时候低头,有的时候睡觉。也有的时候不在教室。
可夏青庭的目光,始终追随。
“学霸,能不能教教我这题怎么做?”
他的同桌点了点他,他转过头,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个……可以……教我一下这题吗?”
夏青庭看了一眼,他记得那题,数学作业填空的压轴。他重拾起过去的笑容,伸出手,回应道:“这题答案上的方法很复杂,你拉一条辅助线就知道了。”
细长的手指在纸上划动着,所有的线条都按轨迹行动,无数细节奔入。
他笑着,"你看,是不是都对应起来了?"
“我去,谢谢神爹!我懂了!”同桌恍然大悟,又转身去划线做题。”
夏青庭又转过去,收回笑容。他其实从未把视线移出那个世界。
接下去,来找他问题目的人慢慢多了起来,而他每次都应以相同的笑容回应。
是的,他不再一副冷漠的模样。因为他清晰地知道,学霸的人设,需要练习,实践,思索与深入人心。若是可以一直第一,后期就可以被那个人所认识。他是这样想的。
可是人类,若是事事顺心,和神又有什么区别呢。
小小的人类,被遗失在宇宙的无数星球中的一个。他们的文明,只是撤退于更高级更无限的称呼之中的一个有限。
人类啊,你自大,狂妄,自以为是,其实你只是井底之蛙脚下的一粒沙子。
人类的思维与智慧,也只是宇宙的无数谎言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你怎么想到这个方法的!好厉害!”
他还是那样笑着,不求任何情感。而他,在紧接而来的期中考又拿了第一。
前五需要拿很多次才被看见,可是第一名只要两次,你就可以挂上“学霸”的桂冠。再加上同学们内心的印证。虽然才开学,可是毕竟是省重点,他已经讲了很多题了。
“这题怎么做?”
“我也不会。
问问夏青庭。”
他总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时间久了,同学们开始与他开玩笑,可是他仍是和原来一样笑着。
开始会是习惯,可接下来,对于他来说,就是无端的猜疑与嘲笑。
同学们只是碍于还需要自己讲题,才隐去表面上的异样。
夏青庭只要做好“学霸”就好了。
他确实也做到了。
他不知道。
在某天,他又在同样的时间请假上厕所,而借机去寻找新的停车场。
他主动开口,问了保安,又找了好久,才知道——新阳中学没有停车场。
夏青庭许久没有回去——有一股冲动埋藏在内心深处,随时准备迸发出来。
他蹲在大树下面,唯有大树的根,才能压得住他即将迸发的冲动。
少年总是无知,无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不解自己的情感从何而来。只是痛苦着。
他面对自己,无法伪装自己的内心。
这天,什么都没找到,刚上高一没多久的夏青庭,第一次感受到了彷徨。
抬头一看,密密麻麻的根部线条,支撑得住整个天地。延伸到叶片上,成为脉络。光线从空隙中漏出,聚线成面,聚面成体。无数个世界,就茁壮生长在叶片的空隙中,在叶片耸动之时,发展,变化。
夏青庭伸手,想要抓住其中一个世界,或者说,逃离现在的这个世界。也许吧,事情在那时发生了,因为手把空隙挡住了。再然后,他看到了。
确实是和现实不一样的世界。因为他的身边什么都没有,一片荒芜。没有隆起的小土包上的一株荒草,亦没有传说中穿越沙漠所支撑毅力的壶里的最后一滴水。什么都没有
夏青庭独自向前走去,他看不见身后走过的印记,也看不到前方前人走过的路。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这里是哪里?”风带走了他的声音。
然后许久才留下回声,穿过旷野。
许多蚊虫突然朝着他飞过来,撞上了面容才有了反应——一定的轨迹,从远至近,一群黑色的点状物奔涌而来。
巨大的恐惧感随之袭来,比起对于未知的恐惧,更大的恐惧是此时面对虚无的恐惧。
夏青庭,少年又怎能面对此时宏大荒芜的情景,他蹲下,不再向前走,开始唱歌,像等待着王子亲吻额头的梦境。
于是才能开始平静审视四周,包括自己身处何地——坚硬的岩石铺成大地,光溜溜,一粒分散开的沙都没有;天空是焦黄色的,那是否能称作天空;四周所见清晰得让人害怕,就好像刚戴上了一副新眼镜。
远方照样看的清清楚楚,岩石面微微抬伸,又向四周延伸,直至与视线齐平。
那是什么,在某处的又一个黑点,很远很远。
那绝对不是蚊虫。
可能是一只雕。
他又重新站起来,向着新的方向行走,他知道那是新的方向。
他朝着雕的方向走去。
岩石不仅仅是灰色的,它们的参差,给夏青庭提供了落脚点。
不需要手抓爬上去,只要直立起来,便能行走。
他不知走了多久,黑点还是黑点,只是最低点不再是最低点了,原来这个坡有那么陡。
又不知走了多久,他醒了。
他没有抓到新的世界,一切只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