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宫之中静得一如窗外的深夜。
就连壁挂机械钟盘上那根孤零零的指针,也在厉龙之筋制成的发条中划过“午夜前一刻”,然后慢吞吞爬过一个刻度,爬向位于钟盘正上位所标注的“午夜整”。
这是三世皇帝驾驶御用维摩纳造访始皇帝青铜巨像之前的二十多年里,这里唯一的囚徒每晚拉上黄石灯的百叶、安然睡下之后的常态。
只不过,这一晚,在灯火通明的铜宫之中,兄长与幼弟、皇帝与囚徒,仍旧大眼瞪小眼地对坐在几案两侧,保持着沉思的缄默。
以至于,亲自守在西侧官署的郎中令波提努斯几次三番来到东侧囚室前,将手伸入外层的铁栅栏,轻敲着内层紧闭的木门,用带着担忧的语气恭敬询问陛下是否需要更换果盘和酒水,是否需要打扫卫生。
换做平时,铜宫西侧官署的值班人员完全可以管道状的窥视镜,直接看到囚室中的情形,进而决定是否要打开铁栅、推开木门,进入豪华监狱进行洒扫;
或者,在铜宫之囚身体出现异样的时候,立即派大夫入室诊疗。
但是今天,到访的三世皇帝已经命令郎中令波提努斯,从西侧官署一端把所有窥视镜的目镜盖子合上了——
而从囚室这端观察那嵌入墙壁的一条条管道口,就无法从物镜之中看到另一端透进来的光亮了。
而且,豪华囚室中又没有放置秦镜,也无法用勾玉拨铃秦镜的方式了解铜宫之囚的状况。
于是,忧心匆匆的波提努斯大人,就只能采用最笨的方法叩响紧闭的木门,请示皇帝陛下是否需要加料和清扫。
“不用,退下!”帕萨用斯巴达式的简洁打发了郎中令。
这场简短的君臣互动看似稀松平常,只不过三世皇帝不知道的是,在其与胡亥攀谈期间,那个深受其信任的郎中令,不止一次违背了君命,从西侧官署之中偷窥了铜宫囚室的情形!
只不过,这个本名“王常”的波提努斯做得十分巧妙:他在悄悄打开目镜盖子的同时,天衣无缝地将自己的眼眶贴了上去,紧紧糊在目镜上,让位于管道另一端的皇帝陛下以为窥视镜仍然处在关闭状态。
而接受皇帝陛下问话的囚徒胡亥,却明锐地察觉到了管道口物镜之中闪过的微弱亮光,从而判断波提努斯大人正在人不知鬼不觉地窥视着铜宫囚室里的情形——
但囚徒胡亥,丝毫没有跟皇兄声张,大约的确跟负责看守他的郎中令有些瓜葛吧!
……
仍然蒙在鼓里的皇帝陛下,便重新开始与胡亥的长谈。
“如果周穆王姬满是靠骗得到了玉枝,”帕萨斯用早已经沙哑的嗓音提问道,“春秋战国之际的楚惠王熊章又是如何得到双树硕果仅存的枝芽?”
“姬满离开疏勒城东归之后,”胡亥顺从地用他那尖细的声音回道,“当地祭司才发现文子的遗体被揪去了一缕头发,便意识到连周天子都开始使诈。这说明周德已衰,用不了几代君王怕是就维持不了局面了!”
“又过了两百年,”囚徒继续,“以色列十支派携带神器东归,传送门也便在本千纪永久关闭。疏勒居民告诉东归的同胞:周室东迁已经五十年了,旧秩序业已瓦解,新秩序尚未形成,华夏神州陷入了万劫不复的乱世中!”
“于是,”胡亥接着说,“知悉奥秘的疏勒百姓进入沙漠,从沙丘下掘出了那些石化了的厉龙尸体,拔出插在龙尸周身一根根削铁如泥的龙羽,将其赠给东归的炎黄裔子,好在东周乱世之中立足。”
“正是这些龙羽制成的长矛!”仔细倾听的帕萨斯感慨道,“在攻克昭武城的战斗中让我军吃尽苦头!”
“好在,”陛下继续,“无论是月氏九姓还是疏勒城军民,人数都非常稀少,即便每名武士都装备了削铁如泥的龙羽,也在我军的数量面前败下阵来!”
“如果朕没有猜错,”三世皇帝接着说,“疏勒人赠给他们同胞的装备中,就包括双树最后一根玉枝!”
“陛下英明神武!”胡亥由衷敬佩道。
“疏勒城的长老们正是担心,”囚徒接着说,“能够化生万物的玉枝哪天又被位高权重但心术不正的人夺走,他们便让四头开明兽将双树最后一条玉枝衔下,交给率领以色列人东归的芭丝·希西家两姐妹保管。”
“在后来,”囚徒继续,“这枚玉枝便被分配给了玛拿西部,因为其他九个支派只打算在河西走廊西端建立家园,而相当于夏族曾氏的他们需要深入中原,在与迦南的耶路撒冷城同纬度的汉水流域白手起家,扎根立足。”
“是啊,”帕萨斯赞同道,“即便曾国与汉阳诸姬相互照应,毕竟这些诸侯国的旁边就是虎视眈眈的熊楚!”
胡亥继续讲述玉枝在曾人手中的传承:
拓荒者们将能够控制金属的玉枝插入当地的铁矿山中,让剑与犁直接从石头里生长出来,然后配合锐利龙羽,得以在楚人的骚扰下迅速建起了固若金汤的随兰城。
立国三百年后,当这枚传国之宝传到熊章之手时,这位双重身份的君王发现自己能够完全释放玉枝的潜能。
天赋异禀的熊章,不仅能够像先辈曾人用玉枝轻易地开锁、随意地冶金,而且,只要他握住玉枝,就能将神奇的枝芽育化为他头脑中超凡的幻象……
“什么幻象?”帕萨斯打断道。
“难道,”三世皇帝环顾着室内的黄石灯、机械钟、上下水,“比朕的大秦帝国还要奇幻吗?”
胡亥一笑,继续讲述:
熊章当了五十四年的楚惠王和四十多年的曾侯乙,从茫茫人海中筛选出了十二位贤德和品貌都很出众的妃子,以及八名忠心耿耿的太监侍从。
这十二妃嫔和八侍从日夜伴随在熊章左右,成为他生死与共的亲信和内助。
在长达十年的时光里,熊章一行人长驻在随兰城外的一片富铁的红土坡上,将万能的玉枝插入土中,将其一步步培育成为一座前无古人的坟墓!
这座后世称为“曾侯乙墓”的竖穴土墓表面上只有四个墓室,但包含了众多稀奇之物。
其中有二十二口特制棺材,能让主公、他的獒犬、十二嫔妃和八名内侍永生不死。
当熊章的肉身大限将至,他会带上二十个随从们和一条狗裸.身躺入注满神奇液体的棺材之中。
从此,她们、他们和它的身体将会不朽,其意识则会进入另一维度。
然后,墓穴便会合上盖板,变成一座牢不可破的末日堡垒。
将来即便天诛地灭,墓主一家也能安然无恙!
……
“这么神奇吗?”帕萨斯插话道。
显然,同为帝王的帕萨斯对两百年前熊章为自己安排的归宿很感兴趣。
独裁的君主,政由己出却孤家寡人一个,恐怕要比其他权贵或者平民都更加在乎自己的身后事。
打小,扶苏就见到他的父皇动用海量的人力物力,将长舰的中段从硕大圆球的母船中拖出来,然后安放在骊山脚下倒斗形状的墓坑之中。待到大限不期而至,始皇帝便永远长眠在了那全息投影的扁圆形舱室之中。
一个人既然已经是万万人之上,怕是肯定会追求某种形式的不朽吧!
陛下感慨完了,胡亥继续讲述“楚惠王”“曾侯乙”熊章是如何实施自己的永生计划的:
熊章晚年最后的施政,就是完成了他的父国楚国与母邦曾国的合并。
然后,在鲁悼公三十五年五月初三,七十岁的熊章“腹疾复发而薨”,由士大夫上谥号“惠”,以纪念他对楚国百姓的大恩大惠。
楚惠王没有留下子嗣,弥留之际将楚国王座交给族侄熊中,也就是楚简王。
按照楚惠王不愿劳民伤财的遗愿,他的棺椁并没有经过停棺七日的步骤,避免期间对郢都百姓造成困扰。
楚惠王驾崩当天就出了殡,灵柩出郢都西门,前往几十里外的纪山安葬。
尚未举行登基典礼的楚简王熊中,完全料想不到:被八名侍从运走的硕大棺椁,就是楚惠王熊章用玉枝所结出来的二十二神棺之中的那口主棺!
而护送棺椁的八名侍从,就是即将永远服侍熊章的八名太监!
此时此刻,熊章本人早就一丝不.挂躺在了充满灵液的神棺之中,等待着葬入随兰城外的永恒墓穴。
八名太监护送着硕大的灵柩出城后,并没有前往纪山,而是拐了个大弯,转向东北方,慢悠悠踏上了前往曾国国都随兰城的两天两夜之旅。
更重要的是,熊章“临死前”还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楚先王庙中取走了两件楚国国宝,此时也连同棺椁一同运往曾国。
哪两件国宝呢?
就是插入高鼎之中的青龙剑,以及插入地簋之中的朱雀剑!
……
“这不大功告成了?”帕萨斯在细听中评论。
“这下,”陛下放松地说,“熊章可以携带了无数珍宝,入住他在随兰城外为自己打造的神奇墓穴,并和他的妃嫔、仆从和宠物在其中永远存在了。”
这位权倾四海的三世皇帝,对两百多年前那位君王的归宿是如此羡慕,以至于他完全忽略了一点:胡亥刚刚已经暗示了大秦所得青龙剑的来源,以及尚未得到的朱雀剑的所在!
不动声色地,胡亥也呷了口美酒提神;
然后,幽幽道:“陛下还记得‘母子湖’的事情吧?”
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反问,让帕萨斯顿时紧张起来。
母子湖,就是位于云中城以东百余里的匈奴圣湖。
湖北岸和东岸,一条蜿蜒的赵长城将母子湖与匈奴挛鞮氏的传统牧场隔绝开来。
从匈奴传说中的第一位单于“淳维”开始,两千多年来匈奴各部酋长和世子每隔五年都聚集在母子湖畔,在仪式中将一百多斤黄金沉入母子湖中,以纪念溺死在湖中的淳维之母。
始皇帝三十六年,秦军违背与挛鞮氏的誓言,开始趁黑潜入湖底,打捞湖床上的海量金块。
嬴政、扶苏和蒙恬都以为,在秦镜勾玉这类即时通讯器的加持下,在入水不灭的黄石灯照耀下,盗窃行为可以瞒天过海,不被挛鞮氏发觉……
……
“可是,”帕萨斯知道胡亥在说什么,“当年打捞工作开始不久,挛鞮氏就得到了消息!”
“甚至,”陛下继续回忆,“这名神秘的爆料人还设法弄走了一块从湖底捞出来的金块,将其作为证据交到了挛鞮氏酋长头曼的手中!”
帕萨斯的追忆,到这里就嘎然而止了。
他的思绪撞上了一堵跟环绕齐地的息壁一样不可逾越的高墙。
这堵墙,叫做“不堪回首的过往”。
再往下回忆,帕萨斯的心,怕就要在丧子丧妻的不堪过往中再一次碎为齑粉了。
胡亥也十分体谅兄长,并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
他提到母子湖,本意也并非揭兄长的伤疤,而是想强调一点:
因为某个不明人员的告密,楚惠王熊章伪造自己驾崩、趁出殡之际前往曾国、以进入曾侯乙墓实现永生计划将会面临重大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