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说到做到,说给他扫地出门,回了赫连府,便上正堂禀告了父亲,赫连莫毅忙追上来要央求,但听兄长学着自己在宣政外殿冷哼了一声......
一时腿软,没有跟得上去。
夜里家仆将他的行囊收拾得整整齐齐,成包成包地裹在了一处偌大的大包袱里,收拾完还不忘拍拍手上的尘灰问道:“小公子,府里的行囊都收拾好了,您瞧还有什么忘带......”
还能有什么忘带的,他二姊已经将护手霜都吩咐人带齐了!
不得不说,他们还真是兄妹齐心!
冷酷得可怕!
赫连莫毅想到此,冷生生打了个被他兄长今日殿上那一眼余威吓出的巨大寒战,小跑着前往正堂,欲去与父亲哭诉兄姊齐心对自己的压制与排挤......
正堂门口,忽听到一声兄长的闷咳。
今年冬,兄长自下了南境,在凝州将先朝曾以“武威”闻名,连夺下我边关十数座城池的平虏长公主残部率军直逼出函谷关外,另,穷追那凝州公主的残部十余里直到中州与南境宴州的边境线上,才停了军。
本是锁军驻守,可他一回京便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研究阵图,吃饭喝水也不见,一应仆婢都不许入上房打扰兄,那日夜里,便传出几声兄长房中的闷咳。
也是这样的咳嗽声,听着教人揪心。
赫连渠原放下手上端着的书卷,顿住眼神关切道:“怎么,负伤了?”
赫连莫胥咳了两声,面色便白了一层,将头转过去不欲父亲瞧见,冷硬扛着道:“不碍事,小伤而已,想来经冬复暖以后,便连咳嗽也不会有了。”
他虽是边将,十五从军,却一向心细如发,连自家老父亲会担忧他这咳喘迁延不愈的说辞都想好了,上赶着策论答对道。
赫连渠原沉默地望了他一眼,点点头复道:“别忘了,你如今是一军主帅,要担负南境军务以外,还要担负起天子外境的军魂,”赫连渠原拿书卷磕了磕那方乌木低调却深敛着光华的书案,刻意吩咐道:“一军主帅若倒下,军心无依,阵脚便定要乱了——”
“是,孩儿谨记。”赫连莫胥疾速低下头,遮掩苍白的面色。
“你记得就好。”赫连渠原略带威严地看了他一眼,沉声嘱咐道:“夜深了,明日还要回南境军营,你早些回去歇息。”
忽府内疾行而来一冷绿色军装人影,赫连莫胥才抬脚转身,抬眸见这人,扶住门框的手剎然顿住,将方才刻意避着父亲而今却终于得了机会喘息出口的咳嗽瞬即咽了下去,和着腔子里腥甜余腻的血腥气味,直听见报道:“南境紧急军情!火狐急件!!!虞羽大人命末将一定要亲手交予京都赫连少帅,求少帅亲启!”
不足十八岁的将士说着,右膝一弯,瞬时便双膝跪了下去。
赫连莫胥隔着门,回想起自己昨日在军营中乍闻及凝王有意声东击西,明攻破宴州防线,实乃为深入中州腹地做入深打算时,虞羽尚在身边,他见自己急忙挂甲,出声询问道:“少帅!那凝州女虏才发流矢入少帅肺腑,军医说那箭上还淬有余毒,您右肋重创,二更前勉力起身听取军务,如今要披挂上阵,这万万使不得!”
莫胥却道:“那凝王若阴袭宴州,快则半日多则一日,我中州皇城外围的那些禁军抵不住,如今若飞鸟传书,千山相隔,最快也要三日,不若我亲身纵马入朝堂一见陛下,咳咳......”又一阵压抑的低咳:“也免得旁人觐见,不得陛下的信重,咳咳咳......咳咳......”
虞羽望着空置在帅案上的印信,支吾不成言:“可是......若凝州大军攻来,末将只身为副将,从无有调兵遣将之经验,我怕做不好......”
赫连莫胥硬起一副铮铮的主帅骨气,望着虞羽无比坚定地说道:“阿羽,相信我!南境有任何要事,你急报飞鸽予我!若是那凝州攻城......”
“如何?!”虞羽闻言抬眸,蓦地与莫胥眸中坚定的冷光一撞,迷离眼眸中恍惚之色瞬时消散,取而代之的乃是一股军中副将理所应当的担当与义务。
“你佩我主帅印信,并坚称赫连莫胥已死!以此......诈一诈那波凝人!”赫连莫胥喘息未定,忙接话安稳住虞羽急躁的心事:“若是我此去京都一年半载,或是当真亡故,”他扶住门框,闪身出去前,最后一句说的是:“从此后,你便是南境主帅......望代我,担负好家国江山余念,尽将士之责。”
将士之责,乃血染疆场,马革裹尸还!
赫连莫胥言毕,便接过军中小将送来的马缰绳,提缰上马回顾了一眼主营中虞羽的身影,灯火透重帘,那道颀长幽黑的剪影映在营帐外,令人悬着心忧惧。
赫连莫胥耳边,那小将疾速将军报说了一遍,赫连莫胥轻扶住门框的手忽地抓紧了,抓出千万零星的乌色木屑攥在手心里,细微颤抖。
“复予副将,我这便回疆!”赫连莫胥对小将说罢,即抬步转出正堂,须臾间迈着军步简洁而快速地入了自己的正房,挑开一盏油灯的灯芯,蘸墨书奏章:圣上亲启,臣闻凝王云旌亡故,常言道百丧之国,不举哀兵。然倘若新任凝王反其道而行之,我中州苦于无备,必陷入死生之地,臣请圣上旨,撤回小臣亲弟赫连莫毅出使之令,遣臣归凝,以吊唁之名震慑群枭,挑动凝州内斗,以乱凝之一地军民之心,权谋之属,言尽于此,臣外境主帅赫连莫胥,百拜乞上。
赫连渠原房中灯火已熄,长望着长子疾步行去的身影,默出一声叹息。
赫连府正堂两侧便是赫连渠原的卧房与书房,如今赫连莫胥离去,赫连莫毅分明看着父亲望着兄长离去的背影,却不欲相送,心中极为不是个滋味儿,仿佛一只偷油吃的老鼠打翻了厨房中久置着的油盐五味瓶,总之怎么想,怎么不是道理。
寂夜,三更天赫连莫胥勒马在已经无人的官道上,将军中主帅的帅令与名牒紧握在左手手心,右手执鞭才要翻身上马,忽听得府内二门外一声熟悉呼唤,赫连莫毅闯出门来,双手张臂挡在赫连莫胥的马前,大声道:“夜已宵禁,我不许兄长出门!”
赫连莫胥道:“军中急务,当事急从权。”
赫连莫毅咬着牙,坚持:“那你没有陛下的圣旨,没办法出城!”
赫连莫胥无奈出一声寒夜泛冷气的苦笑:“四境主帅可持名牒帅令与城门官验看,如无错漏,必须要通行,这是始帝朝定下的一等国法,帝王百姓不得有犯,”他对弟弟叹道:“人人皆知的法度,你五岁时便背诵过了,怎么还故作不晓......”
兄长轻柔的语气仿佛一纵即逝的风,令人抓不住留不得,赫连莫毅心头猛地跳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预感,仿佛只要今日兄长上马一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总之!我就是不许你去!你要想过去!先从我的身体上踏过去!”赫连莫毅张着双臂如旧,而赫连莫胥已然跨上了马镫,手中一拽缰绳,催促道:“驾——”
与赫连莫胥的“驾——”同时落下的,还有赫连莫毅的那句——“你要想过去!先从我的身体上踏过去!”而赫连莫胥身后府门前,方才传信过来的小将的眼神殷殷切切,仿佛一只久盼着归巢的雏燕,等待着他们的主帅回军庇护着这群将士们。
赫连莫胥回望那将士一眼,仅一眼,将手中铁鞭一横,不管不顾地兜头打在前方不成器的弟弟身上,鞭声破空,而信马随同长鞭落下的声音,绝尘而去。
赫连莫毅一阵吃痛,只得跳到左侧让开了马道,给赫连莫胥通行,兄弟连心血,赫连莫胥全如在掌握地,早有所料一般不曾犹豫,直截一道长鞭落下,宁伤及兄弟皮肉,不可伤江山骨血地,潇洒利落挥鞭而去。
与弟弟同样在望的,还有那小将的父母,与万万千千久候在家中的妻子儿女们。远在边关的将士们终年无归,所祈盼的,不过是这片江山的安然无恙罢了。
“皇帝亲口说了让我出使!他出尔反尔!你枉为人兄!”
赫连莫毅揉着被抽出一整条红痕的手背,看那因痛极而高高鼓起的血肉肌肤,心疼自己亦心疼自家兄长地朝远方大喊道:“赫连莫胥!你负了我的期盼!”
赫连莫毅负气转头,尚未进门便看见父亲背手无言,于大门内兄长所瞧不见的荫蔽处立身且听着自己的话,面上浮起一道薄红,羞窘地掩面而逃。
翌日,赫连蘅芷自祈颐宫中急忙回府,见了莫毅便急道:“我在宫中便听闻家中出事了,昨日夜里陛下未歇在祈颐宫,陛下身旁的李公公却来奏军中急报,说兄长已然甲胄俱全返归凝州去了,是不是真的!”
“他连皇帝在朝堂上亲口许下的出使之诺都敢驳,这还能有假!”赫连莫毅低着头,颇有些垂头丧气地闷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