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执分开步子,彻底收住手底真气,那团聚白的光晕一点点沿着掌心回流经脉,并顺着他的奇经八脉转入丹田处。
赫连钧紧盯着他的每一瞬动作,不敢稍有疏失,眼见得这人将真气回笼完毕,便有些迫不及待,上前三大步,道一声:“中州赫连钧,领教阁下高明。”甫落下一个话音儿,人如风动,手边一杆长枪便如风挟至,飞入秦执的心口。
秦执见此状了然一笑,正面将敌迎去。
掌风逆着枪尖的来势正面袭过去,丝毫不计较出枪角度与瞬移的千百种变化,这不是一个常人所能做到的,因但凡稍有疏失必然会落得殒命当场的结果,可对于一个精练了近乎十五年武学的江湖大家而言,这样近乎送死的方法,才是对敌手最大的轻蔑,更是测量彼此内力差距最好的契机。
赫连钧顺即感受到如巨石压顶一般的强力向着自己冲去,下意识地回撤真气,撤到中途忽地想起若是将真气全然撤回,以秦执如此强力的一掌,自己必定要筋断骨折才好,倘若是只因此故便告老回家去颐养天年,岂非是徒增笑柄,要为赫连一族千百年来的世家根脉抹黑,要贻笑大方了吗?
瞬,赫连钧脚步轻移,枪尖随着意念所指离开了秦执的心口,直冲着咽喉冲去,此招乃遇险则险,以自己一命去换秦执一命,他不信,秦执当真会舍得去死。
若真的舍得......又何必与自己计较这生死算计,说什么君子言辞。
未料到,秦执见状即刻反应,将自己直冲向前逆迎着对方枪尖的真气便雾为爪,云雾烟岚一般地幻化出一个指掌形状来,五指微屈,竟是以眼还眼地以扼咽喉的方式,也直向赫连钧袭去,倘若他不收势,二人必定要落得一个一死一伤的结果。
至于谁死,谁伤,便要看双方实力如何,哪一个更占上风了。
赫连钧并未想过,似他这般惜命的人,竟然宁肯一死,也要求自己对他的君子一诺,与坦诚相待,更未曾想过的是,世间竟当真有如此之人,只谋一面,便肯引他人为友,生死相托,剖心以待。
他从前行走在官场里,与名利权谋为伍,自问却从未见过如此之人。
心似澄澈,眼如碧水,明晃晃地知悉自己谋骗了他,心中虽不能接受,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以商榷的姿态,让度出自己的底线,这是又一次。
秦执虽以指化掌,赫连钧运起全身的护体真气来,却连细微毫发的感触都被放大了十余倍,感受到那白雾指掌间并未沉蓄有半分力道,他竟悄悄地卸了内力。
秦执此举,不为求生,竟是求死。
“既然求死,小爷我便来送你一程。”飞枪如腊月的雪片一般,寒冷地贴着秦执的肌肤擦过去,那话中自称为小爷的人,此刻正步入沙尘之中,身后站着的,乃是秦执所不曾见过,一位青衣绿肩的姑娘,瞧样子,似乎也是宫中之使女。
赫连钧闻声顿起身形,兔起鹘落一般地收了自己的真气,且瞬移转身,即刻与身后那发话之人双手对双拳地袭击过去,那后人却不闪避,任由他双手为掌地蓄力击打了自己七八下,方飞入秦执面前,以赫连氏祖传长枪顶住他的咽喉,一声声泣血般地牵扯出许久强压在一身腔子里的隐痛,发泄在面前人的身上:“秦执,秦主君!?”
秦执没有说话,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背剪着双手。
“如今颜娘娘方才醒转,绯罗宫一干罪奴之事百废待兴,莫说白桦,宫中的使女们因月前颜娘娘病倒,罪奴狱骤然失了依傍的主子,一概奴婢之事,全交由了内廷司的黄勾公公与李副使,可是你也看见了,”
他说着,将身后跟随自己行走而来的叶青拉出来,拽着她的腕子对秦执说道:“黄公公勾连李副使纵奴□□,陛下只睁一只眼闭只眼便罢了,眼下深宫中白桦所见的乃是五十余众被内侍糟蹋侮辱,其中敢言之人如白桦,尚且求告无门,倘或来日颜娘娘病情反复起来,你之一死,自然是一了百了,将来无数敢怒而不敢言的婢子宫奴们的性命、名节、清白、公正,难道要全交由给黄勾一般之人,置娘娘的生死安危于不顾。”
“人之生死,自然有命。”赫连渠原看见对面秦执的眸子似乎闪了闪,抓住他心神动荡的时机,又进言道:“可是无辜冤死,不是天命,而是人祸所致,此般缘故,你便当真忍心不去顾惜,人常言道君子之身心怀天下,你既自诩为君子,何顾为之,”此言落下,秦执原本稳得极重的脚步顿时往后踉跄了一步,又听渠原说道:“你之生死,不由我做主,可你若当真不肯惜命,此时我便可一枪洞穿了你的咽喉,又或者......”赫连渠原的眸光暗了暗,回眸望父亲一眼,自他的眼底窥见不可动摇的决然否定,却仍坚持自我地回过头来,对着秦执近乎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肯服我,便服天家之刑罚,依旨宫刑,保下一条性命,无论前路如何,答应我,活着走下去。”
一者皇后之性命未知其可,二者无辜之公正亟待伸张,禁军处的手伸不到中宫所,更管辖不到罪奴狱,可是这些纵奴之主官,即便是提领着内廷总管的差事,是百官见了也要低头的天子近旁人,依然不以女子之名节为顾,枉顾他人之清白。
你若当真忍心得见这世道如此,违你君子清节,纵死何妨。
秦执的眸光忽明忽灭,闪闪烁烁了好半晌,口齿支吾着,发不出一字以复,自赫连渠原的口中,他分明得知了天子欲对他所施的刑罚——宫刑,也终于明了了赫连钧为何至今宁死亦不敢脱出真言的原因。
一概缘由,大抵是他的江湖名位太高,令这位赫连大人心惧胆寒了。
秦执往后退让出一步之地,凝望着赫连渠原,待他说完口中的话,深施一礼拜下,口说道:“赫连公子乃深明大义之人,当得起世人一拜。”
“渠原有心,难道先生便没有此心吗。”
“纵使有心,世道倾颓,以我一人之力......”
“事在人为,”赫连渠原近前数步,将长枪握在手中,却未撤走,直望着秦执之眸底最深处说道:“我相信世间有路,只等着你我去走,先生相信吗?”
好一言事在人为。
好一举动魄惊心。
秦执退后半步,复让渠原道:“我的轻功乃是欧阳子名家所授,若遇常人难忍之刑罚痛楚,未尝不会应激之下,做出些神识难控之事,扰乱你中州的礼节,你若有心,便当先折了我的骨,令我动弹不得之后,再言刑罚之事。”
“渠原不过,想令先生知情而已。”
秦执收了手底才要袭上赫连钧咽喉的云雾指掌,阖了阖眸子便道:“生死之命,的确由人而不能由天,赫连公子,动手吧。”
当夜,赫连渠原扶着他的身子,由赫连钧打昏了他,再小心翼翼地扶起他的背脊,洞穿了他的琵琶骨,并用细链锁住,以保证他上身即便有余力,也难以使出来,更难以抗拒刑罚,下身的髌骨拆开,再以同形细链锁住,便全然卸了他的力。
马车辘辘驶向尘沙尽头,白桦与叶青交由禁军们护送着回到篆刻堂的宫女下处,照原样安寝,二人回到了寝居处,赶紧将木门上锁,回过身交握住紫檀双手。
这一路行得很长,秦执再度醒过来,已是月上中天,马车中沉闷的气息传出,压得外头风沙似乎也喘息不上来一般,没再扬起一粒粒黄沙,只由着人意安静地驶往远方,至朱雀门外十七里处,终于才见了刑房光景。
黄土泥胚的沿河居房,一向是暂未被收录入内侍名册的新入宫之小侍所寝居之处,其上灰色的砖瓦排排,皆如同宫墙里不起眼的尘,一脚,即可为上位者踩在足下。
秦执扫视了一圈儿房屋,见赶车的赫连渠原停下车马,伸出手来想要扶一把自己,又忽而想起自己方才被穿骨之事,思及自己无力伸出手应他的礼,讪讪地将手收了回去,却依旧掀着帘子,对外笑道:“接人的内侍官是谁,禁军处交差。”
只这一下,教秦执看清了轿门外刑房的模样——一间独立于各色黄泥之外,全灰色水泥砌成的牢房,只有一道极矮的刑门,恐怕他要被抬着进去,另,有一处两人高的铁窗,床上围着六七根黝黑黝黑的栅栏,恐是防人越狱之用。
赫连渠原自赫连钧手中接过圣旨,交给抬手的内侍,将人由着那内侍半拖半扶着出去,嘱咐:“他是给卸了骨的,轻易别挪用人,直截送往刑房吧。”
“上官有所不知,”那奴婢对上行了一礼,复低着眸光瞧地,礼罢辄言道:“罪奴狱听闻来了这样的人,都不敢动作,故请旨刑部,等一会儿,要交由刑部来的大人来对他行临刑鞭笞,以作卸力杀威之用,目下,且等着刑部的上官来行差,待人来了,才知要不要即刻入刑房,故还从前例,需先入刑房旁屋稍待上小半个时辰,再做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