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朝共分十九州,漯州只居其一,位与沿海旻州接壤。这地方不大,能记在竹简上的事却不少,而数近十几年来谈起漯州,说书的都绕不开落秋湖与虔女门二事。
因为这两件事,前漯州知州段雀被先帝斥责。然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而段雀就在这雷霆之下得了全族流放之罪。
段女搓了搓指甲上落的灰尘,狐狸眼流转笑意:“我到了这一步田地,大人当真不知晓为何?”
梁恒摇头:“你不应该出现在鹤京。”
“那应该在哪里?全族流放的苦寒之地云州?”
段女笑了一声:“可惜我娘刚生了这么一个闺女,就被休了,不然我可不就得在流放地了嘛。”
宋婉忍不住问:“你与陈婆如何认识的?”
“你想知道?”段女叹了口气,看着宋婉:“你的眼睛真好看,给我的话,我就告诉你。”
梁恒冷声道:“段女,这是在审问你。”
言下之意是,段女只能回答,不容欺瞒,不容拒绝,也不容沉默。
宋婉已经有些熟悉段女的态度了,像个正常的疯子,不能走寻常道审问。
她走近了一步,俯视着段女艳丽的面容,平静地回答:“你想要我的眼睛?告诉我那个问题,我会考虑的。”
“哈哈哈哈。”段女掩住红唇放声笑了起来,她仰着头看宋婉:“你叫什么名字?”
“宋婉。”
“名字也好听,”段女满意地点头:“好罢,那我告诉你。”
陈婆在旁边突然沉声呵道:“段女!”
段女哎呦一声,不作搭理,只道:“我在漯州便认识陈婆啦,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嗯,长得不是那么丑的大婶儿。可惜门内的一场大火把所有人都变得像鬼一样。”
“阿婉,”段女突然叫了宋婉一声:“你知道吗?原本我也像鬼一样,后来遇到了一位毒医,她把我治好了,变得和原来一样美。”
“毒医?”宋婉心神一凛,她问:“叫什么称号?”
“这我哪知道啊,只知道她很擅长用毒的,”段女下意识抬起纤细的指尖抚摸着天突穴位置,喃喃道:“还给我们喝了好东西。”
宋婉觉得事情不太对,她下意识看向身侧坐着的梁恒,发现这人也在看着她,面沉如水。
下一刻,宋婉感觉原本冰凉的手指沾染了什么温热稠厚的东西,极快地滑落到指缝间,随后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提审室。
梁恒快步上去,一把拉过宋婉,鲜血飙飞到空中,梁恒转身把她搂到怀里,二人接连后退到门外去。
门外的狱卒还不明白两人怎么突然出来了,问:“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梁恒黑着脸没有回答,宋婉白皙的脖子上沾了血,她下意识抬手摸去,入目一片红艳。
狱卒好奇地探头向内看去,却发现两个女人满身血地倒在地上,再仔细看去,她们七窍还在泊泊地流出一条血河,视觉受到极大的冲击后,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也扑面而来。
令人窒息。
宋婉身形微动,稍离梁恒半步,这人因为替自己挡着,身上沾的味道比自己还重。宋婉鼻子灵,有些受不了。
她舒了口气,拿出帕子掩住口鼻,对门口挡了位置的狱卒道:“借过。”
那人不动,像是没听到一般,宋婉伸手戳了戳狱卒,挡在面前的身影顺着墙滑了下去。
狱卒哭道:“腿,腿软了。”
哎,宋婉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这绝非是常人所能见的,害怕也在情理之中。
但作为现在唯一能探察尸体的医者,宋婉再怎么不适也要忍住,她加重掩住口鼻的力度,抬脚进去走到死者面前。
二人看似都死于失血过多,尸体僵硬地侧倒在地上,面朝门外,陈婆神情惊恐,死不瞑目,段女却看起来十分镇静,好像早就预知了这样的结局一般。
获得美丽地重生,流尽鲜血地死去。
宋婉隔着衣袖探察了两人的眼睑、口鼻与皮肤,无特别的中毒情况。
“你看出了什么?”
梁恒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响起,宋婉想要探入段女怀里的动作一顿,她偏了身形,指尖微微伸入,摸出了一个东西塞入袖中。
“中毒而死,但什么毒,妾尚且不明。”
宋婉缓缓起身,目光坦荡地看向面露审视的梁恒:“验尸一事,还需大理寺仵作来做更为妥当。至于毒药,妾要回去查书才能给出大人想要的答案。”
梁恒点头:“我送你回去。”
“…谢大人。”
两人身沾着血渍出来,路过的人不免侧目而视,要不是梁恒臭着一张俊脸,还真得有胆子大的小官过来询问。
梁恒什么时候穿过这样的衣服,他偏头左右闻闻,觉得自己成了个血人,从内而外地散发味道。他眉眼压低,狭长深邃的凤眼明晃晃地透着不耐烦。
宋婉收好自己从段女那偷拿出来的东西,心思沉重,也是无言地跟在梁恒身后。
“马车备在外面,我们走后门出去。”
“好。”
二人面容沉重,脚步匆匆,一路人都避之不及。直到上了马车,梁恒坐下来,闭着眼缓缓吐了一口气。
“梁大人,来一颗吗?”
梁恒被宋婉的声音唤醒,半睁开眼睛,看见少女伸过来的掌心静趴着一颗淡棕色的糖。
他拒绝:“我不喜欢吃糖。”
“…这也不算是糖,”宋婉被梁恒偏头拒绝的动作弄得沉默了一瞬:“是妾做的药糖,可清新口鼻。”
梁恒听到最后一句,才睁开眼瞧了宋婉一眼,随后把目光移到她掌心上的糖。
“梁大人不爱吃就算了。”
宋婉作势要合起手指,收回自己的药糖。
“哎!”
梁恒连忙覆掌,微微用力地握住宋婉要收回的手,抬眸见宋婉目光露笑。他轻咳一声:“……我试试吧。”
宋婉短笑一声:“那梁大人松手吧,我不拿回去了。”
这人抓着她的手,要自己怎么给他。
“…哦。”
梁恒讪讪地松开手,接过宋婉的糖。
入口果然清新,甚至隐约带着一股淡淡的辛苦药草味,像山风般卷走口鼻喉咙处的异味。
午后风大,卷起布帘,窗外的叫卖吆喝声钻进车里,宋婉咬着糖,失神在这片刻中。
方才她若手中感觉无误的话,段女怀里的东西形状很像一条鱼尾,她收回时仓促瞥一眼,这东西是以黄木制,再红漆描边,江湖称“尾虹”。
尾虹现,穿骨刺世,绣皮取囊,喜行深渊。
宋婉初下山便曾遇到身怀尾虹之人,在自己不知情与那人刻意隐瞒的情况下,两人还曾畅游一路。直到在孤坟谷,她亲眼见到了这个组织的手段。彼时年少气甚,义愤填膺下宋婉重伤那人,自己也负伤逃离。
梁恒看着宋婉的面色,以为她很不好受,自己作了许久的挣扎后,低声问:“身体有哪里不适?”
“…嗯?”宋婉回神,眼神有些迷惘:“什么不适?”
“…没什么。”
梁恒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自顾自地尝了一口。
撩开布帘的升吉看到了,面露犹豫,他要不要告诉郎君这茶是昨夜的,他忘记换了,会涩口。
但是,这一向品茶如品美人的郎君竟然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都没闻出来,更没拐着弯儿地骂他。升吉震惊地放下布帘,呆呆地问马夫:“郎君近日可是又身体不适了?”
马夫不解:“是吗?我不曾听到郎君说过啊。”
梁恒确实没感觉到茶的苦涩,因为嘴里还含着药糖。他偏头看向另一侧的窗外,脑子里一会儿想到两个犯人惨死的现象,一会又想起段女说宋婉眼睛好看。
宋婉,眼睛,好看?
梁恒目光悄悄向一侧瞥去,发现宋婉正愣神看着自己的茶杯。
于是他大胆地看了起来,反正这人老出神。
宋婉乌黑的长睫半遮住她琥珀色的瞳仁,投下一小片蝶影。她的眼睛很干净。
细细观察时,升吉又突然撩起帘子,喊了一声“郎君”,惊的梁恒又拿起茶杯,欲盖弥彰地喝了一大口水。
“郎君,宋小娘子,蝉坊到了。”
宋婉回神,嗯了一声致谢:“梁大人,妾先告辞了。”
说完她也没有等梁恒回答的意思,径直下了车,向居所走去。
梁恒:……
“噗,”他吐出茶水,有些怒道:“升吉!你昨晚又跑去哪里听曲了?那里的茶水比我这壶的好喝吗?”
升吉欲哭无泪:“…郎君,我回去就给您换上新的!”
“我不管,扣钱!”
“…是。”
马夫也是老人了,他见升吉吃亏,笑道:“我说你啊,明知道郎君的习惯,还不万分留意,你看看,月俸少了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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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婉推门而入,白芷正把在晒太阳时睡着的米汤抱回窝里。她有些惊讶:“娘子,今日回来好早,我晚饭还没做呢。”
“嗯,不急。”
宋婉敷衍地回答,步履匆匆拐角进了书房,从医箱中掏出一本医书,就地盘腿而坐读了起来。
日头一寸一寸地落入东边的蓝海,宋婉手里的医书也在光阴流转中,越翻越薄。
直到,最后几页。
“牵蝉雪,…半个时辰内,令人喜风,血流而尽,死。”
半个时辰起效,说明给陈婆与段女下毒的人,在这个时间内与她们接触过。可以是大理寺的人,也可以是押送的侍卫,还可以是,身为医者并被此二人陷害的,女医宋婉。
“唉。”
宋婉想起梁恒对自己的戒备,心凉。
风动翻页,她继续看了下去,目光渐渐凝滞在最后一行字上——
牵蝉雪,本由江湖尾虹客做于德正十年,捣毁魔教一战中,后尾虹客自逐宗门大派,失于德正十五年。
又是尾虹。
宋婉起身,翻出了一个小木盒,繁复的花纹刻在盒上,正写着“尾虹”二字。
她打开,里面静躺着一个黄木雕刻的胖鱼头,以红漆点目。
是那人送给宋婉的生辰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