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中的‘那人’无疑是他的父亲,能用如此生疏的语气称呼他,想必他对他也没什么感情。
可让赵槿惊讶的,是他竟不再刻意隐瞒自己的情绪,莫非真是被她的话打击到了?
温柔……
说来可笑,她和这个词压根不沾边。
也不知他怎会有此错觉,寻思着自己也没做什么让他误会的事情。
可此刻,她眼中的裴浔目光柔和,站在光线明亮处,竟平白叫人心生暖意。
已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失了尊严,令她面上无光。赵槿恶狠狠的想,她如今真有点不像自己了。
若继续下去,只会有失身份。
“放肆!”
赵槿拍开他不安分的手,瞪着他道:“既知此处为囚笼,便莫要做些多余之事!本宫不想看到你,滚出去!”
大雨忽至,雨打窗棂,如野兽的怒吼声。
院子里早已空无一人。
滂沱大雨铺天盖地,云云雨幕中,辨不清方向。
门被拉开,裴浔毫不迟疑的踏入雨中,豆大的雨珠砸在身上,转瞬之间,从头到脚湿了个透,无处幸免。
长长的睫毛上挂着雨珠,又簌簌掉落,顺着脸颊滑到脖颈,消失于衣襟。他的宽袖飘飞,寒风刺骨争相涌入,他每一步都走得极慢,仿佛感受不到冷意,垂落的眼睑叫人看不清神色。
不知走到了何处,朦胧雨幕里,他看到一扇门,有点熟悉……
头顶忽地落下一道阴影,将他浑身笼罩在伞幕之下,再无雨珠砸身,他停住脚步,僵着身回头去看。
一张明艳至极的脸,与那小小的身影重合。
他有些分不清现在过去,茫茫天地间,只余他二人。
她撑着油纸伞,款款立在他身侧,风吹起她的一片裙角,无形之中,为他挡住了大半的风雨,依旧是横眉冷对的脸,却顶风冒雨的来到他的世界。
那棵不知何时种下的嫩苗终于破土而出,茁壮生长。
他茫然的目光终于惹恼了赵槿,一开口便是一顿骂:“你是傻子吗?下雨了不会跑回去?在本宫院子里乱转什么?”
耳根子嗡嗡的,除了风雨,便是她的嗓音,凶狠之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
迟到了十九年的温暖,在相逢不到一个月的少女身上感受到。
他隐隐庆幸,不知不觉露出笑意来。
而在赵槿看来,他这是淋雨淋傻了。
“殿下。”
他的尾音浸着一丝水汽,抬眸时,无辜又脆弱的神色叫人心软了几分。
“……冷。”
他嗫嚅一声,后知后觉的冷意爬上脊背,指尖都在打着哆嗦,脸上血色全无,发梢上还在滴水,他双手紧紧的环抱住自己,整个人仿佛要碎掉一般,神智已然不甚清晰。
“裴浔?”
赵槿的声音很近,却又像是离得很远。
她轻轻触碰了下他的额面,滚烫无比。
“裴浔!别睡!”
见他眼皮要合上,忙不迭冲他耳畔喊叫。
她虽不算什么好人,却也不能看着他病倒在她面前。
她平生没做过什么好事,看人将要倒下,忙按住他,衣衫立刻被雨滴沾染,黏在身上难受的紧。
她皱着眉看向裴浔,很不情愿的把人扶到自己屋里,随意丢在床榻上。
垂眼看他,兜兜转转又是这一幕,仿佛似曾相识。
她自然不会照顾人,索性把方梨叫来。
方梨一看她浑身湿透,吓得心肝儿一颤一颤,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慌里慌张的去拿巾帕帮她擦拭,“殿下,您怎么淋成这样了?”
“有什么事吩咐奴婢去做就成,若是染了风寒可怎么得了?”
聒噪之声不绝于耳。
赵槿听的心烦,呵斥道:“行了!闭嘴!”
方梨登时不敢出声。
“床上那人你看着办。”
她下颌轻扬,嫌弃似的丢下湿淋淋的外衫,撑着伞走入雨中。
模糊视线里,裴浔只能看见一道身影渐渐远去,随之而来的是那段尘封已久的过往,如云烟缥缈,他曾一度将之遗忘。
于她不过指尖清风。
于己却是惊鸿一眼。
少时,他在家中挨了打,一路逃出家门,却又不知该往哪儿去,只能沿街流浪。
那日的雪下的可真大啊。
漫天飞舞的雪花落了满身,冻得通红的手指无处可藏,他缩在墙角,瘦弱的身躯紧紧的裹住自己,独成一处小天地,仿佛这世间只剩下他一人,凄凉又孤独。
马车缓缓驶过的声响引他回头,正对上那人的目光,干净又纯澈。
他怔怔看了许久,忘了眨眼。
那人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直盯着他打量,到后来干脆出了马车,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衣着华丽不俗,腰间一块玉质环佩晃动,因天色昏暗,他没能看清,只记得似是刻了个‘安’字。
他见那人朝旁边伸了手,下人递上一样东西,她乐呵呵的比划着朝他砸过来,但她丢的技术太差了,没砸到人,恰好落在脚边。
他垂头一看,竟是一锭银子,错愕之下,他倏地抬眸。
那人却已回了车内,下人驾着马车离开。
他抓紧了单薄的袖子,冷的直哆嗦,却还是将那锭银子小心翼翼地藏进怀中。
没过多久,一样东西劈头盖脸的砸下,挡住了他的视线,却也萌生出一丝暖意。
他将东西从眼前缓缓挪开,露出一双眼睛来。
是一件袄子。
他再次抬眸,却只能看到熟悉的车影消失在漫天大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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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槿来到净室,收了伞后,便着人放热水,瞧见外头的雨下的愈发大了,阴沉沉的天色笼罩大地,她摆摆手道:“退下吧,本宫要一个人待着。”
“是。”丫鬟欠身出门,寒凉的风呼呼吹着,随着门扉关上,将之挡在门外。
她解下腰间衣带,褪去衣裳,将整个身子浸到水中,玫瑰花瓣覆盖在水上,将她冰肌玉骨的身子掩在水下,若隐若现的傲然身姿叫人心猿意马。
赵槿伏在浴桶边,手里握着一样东西,仔细瞧着竟是个玲珑剔透的玉佩,上头刻了个‘安’字,美中不足的是那‘安’字上竟有一丝裂痕。
玉指轻轻摩挲过这道裂痕,不平整的质地再也不复往日的完美无瑕,她将下颌搭在手臂上,眸中水汽氤氲,垂落的眼睑浮现一丝愁绪,眉尖透着淡淡的冷清。
她身若无骨的斜靠着桶沿,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再不似外人面前那般骄矜自傲,如今的她倒像是收敛了周身的锋芒,如一只幼崽般将自己藏在羽翼之下。
盯着手中玉佩看了许久,她嗤笑一声,将玉佩随意搁在案边,随即闭上眸子,将脸沉入水中,直至没过发顶。
窒息感袭来,憋的她喘不上气,仿佛置身于一片汪洋,没有救命稻草,没有可靠之人,茫茫大海里仅她一人。
她的指尖紧紧抠着桶沿,眉心微蹙,周遭的空气愈发的稀薄而沉重,就像置身于无尽的深渊里,除了黑暗与凄冷,便再无其他。
她在不断下沉,好冷……
遥远漫长的看不到尽头。
混沌的思绪如迷雾般朦胧万千,急促的叩门声将她从地狱拉回了人间。
“殿下——”
她猛然惊醒,仰起头浮出水面,以手掩面,将脸上水珠拭去,烦躁的目光移向门外。
她穿好里衣,披了件外衫就去开门。
方梨见她发梢尚在淌水,柳眉羽睫上亦有水珠淌落,那双桃花眼看上去很是不耐,她一时顿住,话语堵在喉头,憋的脸色微红。
“怎么?”赵槿冷冷的问。
她吞咽一口,犹豫道:“裴郎君似是起了热,睡梦中总在喊着殿下。”
“就这?”
赵槿板着一张脸,“他喊与不喊与本宫何干?”
方梨琢磨不透她的心思,便只好道:“奴婢明白了。”
她转身欲走,身后又传来赵槿的声音,飘忽不定,如高高远山之上的雪莲,寂冷之余还有一丝别扭之色,哪怕她刻意隐藏,却依旧能从她平缓的语调里读出丁点起伏,“且慢。”
“殿下还有何吩咐?”
赵槿的脸偏向一侧,缓声道:“夜里冷,给他多加床褥子。”
方梨微愣,转而展颜一笑。
她这笑刺激到赵槿,后者怒斥一声:“笑什么?!”
她眉心拧的很紧,凶狠的目光如冷箭般,可方梨却只是故作畏缩的退了一小步,抿唇道:“奴婢该死。”
分明与往常一般无二的姿态,却令赵槿无端觉得自身的威严受到了冒犯,她又羞又恼,却不露于表面,沉声道:“下去!”
“是。”
她屈指按了按额角,只觉一阵困乏,身形一顿,再次撑起伞走入雨中。
方梨见到她时,惊的眼睛都瞪大了,“殿……殿下?!”
赵槿却没回应,只是蹙着眉看向里屋。
这阴雨天气,屋内虽已燃起地龙,却依旧冷的厉害,凛冽的风夹杂着雨丝透过窗缝直往里钻,她抬颌道:“拿东西挡上。”
方梨顺着方向看去,目光微顿,温声应下。
主子的心思不必猜测,照做就是。
这边她在忙活,赵槿闲来无事便走到床榻边,双手抱臂靠着床沿,静静的盯着裴浔。
须臾,她看到他的唇动了动,似是有话要说,便俯下身凑近了点。
“殿下……”
赵槿应声低语:“本宫在这,你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