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手撑着地站起,看着他道:“谢先生已为我看过,没什么事了。”
裴浔见他状态不佳,用手背碰了碰他额面,“可有头晕?”
他点头,“有点。”声音虚浮无力。
阿辞在一旁插了句,“莫不是方才练的狠了,中了暑气?”
裴浔看向几位教头,他们点头道:“大伙都歇过了,就齐铮没停过。”话音一顿,瞥见一旁阿辞,指着他道:“还有这孩子,也不听劝。”
裴浔讶异问:“几个时辰从未停下?”
虽说他走前有让几位教头一起盯着他们练,却没让他们不停歇的练,阿辞从来拼命,虽不解原因,却不惊讶,可这人……
这是个相貌平平的年轻男人,额顶窄平,眼角略微向下,垂下眼时,浓密的睫毛完完全全掩住他的神情,给人一种与世界隔绝开来的错觉,显得孤独又寂寥。
这是一张放在人群堆里都不一定能一眼认出的脸。
“嗯,我从没练过这个,不太会。”
裴浔颔首,又看向齐铮,“你呢?”
齐铮默了默,道:“不能停。”
裴浔不太理解这三个字,见他没打算继续说,依旧沉默寡言,越发觉得军营里收的人身上似乎都有秘密。
他不爱打探别人的隐私,便扫了眼众人道:“休息一个时辰再继续。”说罢,轻声问身前的男人,“你确定继续吗?”
“确定。”
裴浔点点头,不再强求。
众兵卫纷纷哀叹着坐到阴凉处,一手扇着风,一手擦着汗,虽垮着一张脸,却也没多加抱怨。
裴浔侧头看了眼谢如舟,似乎有话要说,但突然一股怪异感从心底升起,他脚步一顿,目光在人群中穿梭,片刻后问:“裴溯呢?”
几位教头也跟着看过去,眉头一皱,“我们一直看着,没见他离开。”
那人就这么消失了?
周围一片宽敞,右边一条河流潺潺而动,若是跳水必然会引来动静,若顺着来时路返回,也逃不过几位教头的眼睛。
裴浔目光逡巡,望向远处,这条路走下去不知通到何处,此地处处不见裴溯身影,那只有一个选择了。
他对着杜鹰道:“我去找找,若是天黑前还未归来,劳烦教头替我跑一趟将军府。”
“去找将军吗?”
裴浔话头一顿,不确定彼时赵槿是否还在裴府,比起裴将军,他的确更信任赵槿。
“嗯,告诉他,裴溯不知所踪,让他尽快派人去寻。”
杜鹰颔首,但又觉不太可能,裴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人抓走的可能性不大,更何况他的身手虽不算高强,但一个人也能顶多个人用。
那便是他自行离开了。
眼见裴浔越走越远,他收回视线。
……
时至申时,赵槿端着茶盏,看盏中碎叶沉浮,神色淡淡,倒不见丝毫火气。
在她跟前跪着不少人,将正堂大半的位置全都占据,一直跪到廊道上。
裴昭起先还不乐意,嘴硬道:“草民不知做错何事,殿下随意迁怒,就不怕我告到圣上那吗?”
虽说裴将军提点过他,但毕竟还年少轻狂,被一家子娇惯着长大,没吃过什么苦头,用把事情往好处想,以为天塌了也有个高的顶着。
赵槿冷笑一声,语气轻蔑道:“是不是迁怒还另说呢。”她意有所指的看向外头,“三少爷也别急,相信将军也快来了。”
一众丫鬟小厮俯首不语,赵槿漫不经心开口,“都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寂静片刻,下人缓缓抬头。
“本宫倒是不曾发觉,姑娘们个个都长着一张叫人过目不忘的脸。”她幽幽道,一边端详着跪在地上的这些丫鬟的长相,见她们模样出众,秀姿婀娜,皆是一副标准美人的长相。
她们身上细纱轻薄,衬得人比花娇,若没有那些丑陋可怖的伤疤,也定是个出水芙蓉的可人。
管家浑身一颤,裴昭不以为意道:“那又如何,府里一贯如此,漂亮姑娘总比丑陋的姑娘要更赏心悦目吧,这也碍着殿下了吗?”
赵槿笑了笑,“自然是碍不着本宫的,只是她们全都漂亮的出奇,难免叫人多想。”
一屋子的年轻姑娘,还都长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此刻俯跪着不言不语的模样好似一个提线木偶,像是被习惯了如此对待,也不奢求其他。
“都把袖子撩起来本宫瞧瞧。”
丫鬟们一愣,犹豫不决,左看看右看看,想到宁安公主在此,或许真能改变她们的现状也不一定。
其实对她们来说,自小就被生父生母所弃,落到牙人手里,能有幸被心善之人买去,那是上苍庇佑,不必再过那种提心吊胆,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了。
但显然上天也没开眼,她们尽数落到裴昭这个禽兽手中,日子过得更不如从前。
她们从最初的祈祷有人救她们于水火,到后来逐渐麻木,不再相信命运这东西。
都说漂亮脸蛋是女子最好的武器,可放在她们一众无依无靠的孤女身上,却成了要命的东西。
漂亮最是无用,除了给她们带来灾祸外,便是无休止的噩梦。
丫鬟们浑浑噩噩的想起那每个日夜,总觉身上伤口隐隐作痛,她们面露惊惧和忐忑,嘴唇嗫嚅着,望向高位的女子。
女子同样貌美,一身绫罗绸缎,珠玉相称,更显得她肤白玉质,她和她们是截然不同的,容貌对她而言不过锦上添花,这样的身居高位之人已经拥有了一切,回头来看,漂亮却成了她最微不足道之处。
她有钱有权有势,不曾沾染半点风雨,污秽之地亦是不曾去过,或许只有像她这样心灵依旧澄澈的女子才值得拥有这副绝色容颜。
所以说,她们是不一样的人。
赵槿见她们不为所动,缓声道:“若姑娘们有苦衷,不妨同本宫说说。”她懒懒哂笑,“看他们无用,此处本宫说了算。”
丫鬟们相视一眼,郑重的往下一拜,头磕在地面,她们的嗓音也是婉转动听,好似初逢甘霖,叫人心旷神怡,难以忘怀,“谢殿下。”
而后,她们直起身,将衣袖撩起,动作缓而慢,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有的早已结痂,可那狰狞的旧疤却是难以抹去,赵槿眉心一紧,扫了眼其余姑娘,尽是如此。
她们看起来年纪不大,掀开这些伤痕时,却都一致的面无表情,神色淡漠且平静。
赵槿沉吟片刻,道:“叶婵,附耳过来。”
叶婵应声,低下头去,赵槿以手掩唇,絮絮低语,她听后点点头,立即道:“奴婢明白。”
叶婵往外走去,“诸位姑娘请随我来。”
裴昭不明所以,管家的目光却是骇然,他怕赵槿发现什么,这事就算捅到圣上那里,他们也无可辩驳。
桌上的茶水已经凉透,下人立马换了杯新的来,赵槿瞥了眼,嗤笑一声:“再换下去也无用,看来裴将军是回不来了。”
话音落定,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赵槿抬眼一看,笑道:“裴将军可真让本宫好等啊。”
裴将军一撩衣摆,单膝跪下,直奔主题道:“不知殿下急召有何要事?”
赵槿也不跟他啰嗦,“你对自己儿子做的事半点不知吗?”
裴将军看了眼一旁跪着的裴昭,显然赵槿指的是‘他’,他兀自想了想,道:“若是小儿有哪里开罪殿下,请殿下勿怪,犬子年幼,又心直口快……”
“行了。”赵槿没耐心听他继续吹嘘,说好听点叫‘心直口快’,但裴昭这种只能算得上是口不择言,干脆打断道:“他若是得罪了本宫,现下就不会在这跪着了。”
裴将军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皱眉道:“那他是做错了何事?”
“你自己说吧。”赵槿看向裴昭,似笑非笑。
“我……我不知道。”他已经有点慌了,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衫,眼睛不停眨动。
裴将军一见他这模样就懂了,从小到大都这幅德性,若是做了亏心事,必然慌个不停,他盯着看,心也逐渐沉下去,看来惹的事还不小,只是赵槿怎会发现……
无论如何,都不能认。
他略一思忖,“这其中必定是有误会,殿下莫听信他人一面之词,犬子虽顽劣,却也知轻重,定不会做出那等伤天害理之事。”
赵槿只是笑,没说话。
她越是如此,裴将军心中越发没底,侧头瞪了眼裴昭,都是这小子净给他惹祸。
他看着就气不打一处来,等这事过了,非得查查这臭小子究竟背着他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将军何必说的如此严重。”赵槿的声音从上头传来,带着股漫不经心,她手指叩着桌案,突然,话锋一转道:“不过将军既说了这话,可能保证?”她的语调缓慢,轻柔的好似山间泉水,令人陶醉,“若他真做了什么,将军——愿与他同罪?”
裴将军闻言,暗自咬牙,没有立刻回话。
一是他不确定裴昭所做之事为何,不敢妄下断言。
二是赵槿此言也有试探之嫌,若他当真应下,说不准反着了她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