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空旷,唯有杂草树木作陪,傍晚的风吹拂而过,吹得女尸身上盖着的白布微微鼓动,更显出几分荒凉来。
裴昭已经彻底说不出话了,赵槿看也不看他一眼,盯着那具女尸久了,也觉于心不忍,压下心底不适,移开眼道:“将军可还觉得是姑娘们的错?”她嘲了一声,“不妨回头看看令郎,都无需本宫再问,令郎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裴将军此刻也是无比痛恨这个不争气的臭小子,如今承不承认的也没什么所谓,今日一过,此事必然传到圣上的耳中,他们裴家算是彻底完了。
“既然裴将军不肯说,那就由姑娘们先说吧。”
赵槿走到众丫鬟跟前,“若有冤屈,今日一并说了。”
她话音平淡,听不出起伏,可她往那一站,却像是给了她们无尽的底气,憋了多年的委屈与无助,痛恨与仇怨,终于能在今日一并倾诉。
所有女子皆红了眼眶,她们看了眼躺在一侧冷冰冰的尸骨,终是低声啜泣起来,肩膀微微颤动,羸弱的身子在风中摇晃,似是难以承受这多年来的屈辱,亦难以想象真相也有大白于天下的一日。
天空渐渐灰暗,宛如被笼罩在一层阴霾之下,街道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与将军府后院中的荒芜寂寥形成鲜明的对比。
当夜色降临之时,府内下人迅速在廊檐下挂起灯笼,整条廊道上,数十只灯笼微微晃荡,将满院照的亮堂无比。
“奴婢紫杉,冀州人士,十二岁被公子买回。”一个模样秀气的女子边抹泪,边道:“起先我以为苦日子到头了,谁曾想不过是从深渊坠入地狱。”
“那日我在院里扫洒,公子让我到他房里,说是有事情要交代于我,我没多想便去了。”
“我……我到了房中等了会儿,却不见公子身影,正想离开时,突然觉得头很晕……”她哽咽着,不知想到什么,竟浑身发起抖来,似乎觉得难以启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再醒来时,我被绑在架子上……而我身上的衣服全都不见了……”
她唇瓣颤抖,神情惊慌,“我看到公子……公子他……”
像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把头埋在地上,任由泪水滚落,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赵槿见状,想让她别说了,却只见她重新擦干眼泪,复又直起身,嗓音微哑道:“公子在那一事上有种强烈的施虐欲,众位姐妹身上的伤都是在那时留下的,他会不停的鞭打我们,蛮横又暴躁,我们若有一点反抗,就会遭到更加惨烈的暴打。”
她口齿清晰,除了眼眶依旧红肿,神色倒是平静,对女子来说这是一件耻辱至极的隐秘之事,可她却用最平和的语调尽数吐露,无人能想象她此刻所受的煎熬。
“阿绮是最晚来到府里的,她与我们年纪相仿,性子却最烈,她无法忍受公子变本加厉的禽兽行径,在一次反抗中被他用匕首刺中心口……”说至此处,她扫了眼裴昭,眼中恨意渐渐涌出,咬牙道:“可他尤不解气,在阿绮的尸首上又补了十几刀,不仅如此,他还将她埋在平日里少有人来的院中,让她无法落叶归根,一辈子都离不开这四方宅院。”
她每说出一句,就令人震感一分。
赵槿看向裴昭,实在难以想象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竟是这样人面兽心,禽兽不如的东西。
豺狼虎豹固然可怕,却抵不过人心。
“你胡说!”一声突兀的呼号引得所有人都看向裴昭,他顿时慌乱起来,语无伦次的狡辩,“我……我没有……”
紫杉挺直脊背,定定的望着他,语声发冷道:“公子觉得我胡说,那就请你说说何为真相!”
她看着弱不禁风,脸上泪痕未干,却在同裴昭对质时,眼中有一股令人心疼的倔强,“难道阿绮身上的伤都是假的吗?我们众位姐妹和公子无冤无仇,又怎会平白诬陷于你?”顿了顿,她扯着唇角道:“若是连这都无法说明一切,那请诸位随我们去公子的房中看看,便都明白了。”
此话一出,裴昭脸色大变,脱口而出道:“你!”
‘啪’——
一个振聋发聩的响声突兀的响起。
众人一愣,裴昭挨了一巴掌,此刻正懵着。
“孽子!你到底有没有做这事?!”裴将军咬着牙,胸口起伏不定,显然被气的不轻。
“我……我没有……”可他除了说没有,给不出任何的解释来。
赵槿适时看向紫杉,“姑娘带路吧。”
武卫压着裴昭,一行人往他房中去,紫杉走在最前,拐了几个檐廊,停在一间厢房前。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心虚,埋尸之地离他的住所甚远,赵槿瞥了他一眼,走进屋子,屋子虽大,却也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其余人围堵在门外。
很普通的装潢,和所有世家子弟一样……
奢华、富贵。
这将军府果真是内有乾坤。
裴将军脸色变了又变,似乎终于意识到赵槿此行或许为的并不是裴昭之事,这事不过是个意外。
可惜他发现的太晚了。
赵槿眼看着紫杉走到一侧书案边上,伸手朝里摸了摸,眼前的一道墙突然动了——
他们震惊的看过去,墙后居然别有洞天,里头都是些竹鞭、捆绳等物,上面还留有暗红,众人往里边走,看到各处角落挂着不少女子的贴身衣物,凌乱的堆在一起。
江冉心头一片骇然,即可命令武卫,“把这些东西都带回去。”
赵槿侧头看了眼丫鬟们,她们似乎对这个地方依旧恐惧,此刻正站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让她们重回噩梦之地,当是需要很大的勇气,“江少卿,完事后把这里烧了,本宫瞧着火大。”她往外走,路过被武卫压着的裴昭时,似乎不经意地狠踹了他一脚,而后若无其事地出了门。
武卫手一抖,险些没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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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草萋萋,风声呼嚎,是女子在夜里哭诉,她想将她的冤屈传遍世间的每个角落,渴望有人为她讨回公道。
她在这里不知待了多少个日夜,从十五六岁香消玉殒,到如今依旧年轻,却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江少卿,你可知该如何做了?”
赵槿看向江冉,神色淡淡,无形中却给他施加了一分压力。
江冉处理过那么多的案子,也不免一阵恶寒,道:“裴昭杀人辱尸,罪无可恕,裴将军亦有包庇之嫌,待下官奏禀圣上,请圣上裁决。”
“如此,本宫就不干涉了。”赵槿说完这句,走到众丫鬟面前,柔声道:“起来吧。”
她们愣住,不知所措的望向一旁。
叶婵同方梨一起将人扶起,“殿下替你们做主了,今后再没有人能伤害你们。”顿了顿,她笑的眉眼弯弯,似是真心为她们感到高兴,“你们自由了。”
此话一出,不知是谁开了头,泪水如开了闸的洪水,源源不断。
‘自由’二字曾离她们无比遥远,从被拐入牙行的那一刻起,她们就没有自由,原以为一生都要这样小心翼翼地过活,幸得上苍垂怜。
思及此处,丫鬟们看向赵槿,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独有的,奇异的色彩,她一言不发地站在那时,周身仿佛都被渡了层光,她的神色淡漠,却透着一股悲悯。
这个传言中张扬跋扈的宁安公主没有看不起她们,她说话时的语调很温柔,令人沉醉其中。
她是她们的贵人。
“谢殿下。”
是郑重的,是真切的,是发自内心的。
当月上中天之时,武卫压着裴昭父子往大理寺而去,他们才走出门,便有一人匆匆入府,与他们擦肩而过。
“殿下——”
下人立刻拦住他,赵槿听到动静,朝这边看了过来。
“殿下,裴大哥出事了!”
赵槿眉心一跳,登时回头瞧了眼,隐约觉得此人有些熟悉,“你是何人?”
下人正一左一右架着他,不让他靠近,他道:“小人乃是裴家军里的兵。”
听他这么一说,似乎有点印象,不正是那日同裴浔走得近的男子吗?
“你叫什么名字?方才你说裴浔怎么了?”
“小人阿辞。”阿辞喘了口气,才继续道:“未时前后,裴溯不知所踪,裴大哥前去寻他,却始终未归,他离开前曾让我们来找殿下。”
裴浔的原话是让他去找裴将军,可方才匆匆一瞥,裴家父子都被武卫压着离去,显然是犯了事,他虽然好奇,却也知不该多问,如今宁安公主在此,没有比她更好的选择了。
“他是一个人去的?”赵槿摆摆手,示意下人松开他,“你们可曾去寻过人?”
“去了去了。”阿辞急忙道:“教头带着几个兄弟一起去找,到现在都没回来。”
都没回来……
赵槿沉吟片刻,随即吩咐方梨,“你回府让陆酌言召集人手赶至军营。”
方梨应声,随后快步离开。
“叶婵,这里你来处理。”赵槿望着院子里的姑娘,她们又哭又笑,一面沉浸在自由的喜悦里,一面在为多年来受的委屈而难过,好在雨过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