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雕梁画栋、金砖铺地,栩栩如生的巨龙盘绕在红柱上,威严而肃穆。
赵槿想起在京中的那段日子,她曾站在宫殿之上,面对百官的质疑与指责,曾面对父皇猜忌的目光,曾亲口应下和亲一事。
她做过的选择很多,即便到了此刻,也不后悔。
殿顶光洁透亮,倒映出她略显淡漠而苍白的脸,她的视线始终低垂,感受着上方一双虎视眈眈的目光。
心跳止不住的加快,一种莫名的感觉侵占她的内心,很不安。
偶有寒风徐过,瑟瑟的呼啸声掠过心头。
她盯着地上金砖地里的脸蛋,眼眸一点点瞪大。
“和亲一事不容耽搁,既然孤的这些儿子都不中用……”
赵槿呼吸加重,指尖抵在掌心,眉梢无意识的蹙起。
“那就只好委屈公主做孤的元后了。”
心中的那一根弦骤然崩裂。
赵槿紧闭双眼,手上霎时失了力。
最差的结果不过如此。
像是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众人亦是震惊,如同滚烫的热油里倒入凉水,一下子炸开了锅,噼里啪啦。
赵槿许久都没说话,大殿上的声音却源源不断。
她隐约能听到他们所说,诸如‘这如何使得’‘不像话’‘简直是胡闹’云云。
也对,她起初来到大夏之时,并未说明是同谁和亲,只是所有人都下意识的以为她所嫁之人是个年龄相仿的王子。
谁承想,发生了这些事。
虽说意外,但好像并无不妥。
国君见她迟迟不开口,眼眸幽深,语气沉沉,“怎么?看公主的反应莫不是不愿意?”
赵槿回过神,仰头,徐徐道:“国主的意思宁安明白,宁安此行本就是为两国相交,只要能维持两国和平,避免再起干戈,宁安没有不愿。”
她面容白皙的脸上,一双桃花眼明媚艳丽,分明是认真的神态,却总能勾的人心痒痒。
国君神色晦暗,那睥睨一切的姿态仿若眼前之人已是他的掌中物,觊觎、掠夺,是属于上位者的本能。
当一个人有了足够的权势,尊贵的地位,他想要的东西自会主动送上门来。
一片诡异的沉默中,他朗声笑了几下,“这几日城中不太平,公主就留在宫中吧。”
是胁迫,是警告。
赵槿无法,只能应下。
从大殿出来后,有太监领着她往前方走。
经过一片竹林时,赵槿觉得奇怪,便多看了两眼。太监回头看她,笑着道:“公主别看这竹林秀丽,你瞧见那个假山没?”
赵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黑黝黝的洞口里竟诡异的发着两道亮光,像猛虎的眼睛,尖锐而凶狠。
她心底一惊,听身边人道:“那是大王子养的花豹,凶猛的很,公主以后在宫里走动,可要当心着些,别惊到它,否则……”
赵槿状若柔柔的点头,“多谢提醒。”
又走了一段路,太监停在一处宫门前,用尖利的嗓音朝门外的几个婢子道:“在大典开始前,公主殿下都住在这儿,你们可得尽心伺候着,若有任何差池,当心你们的脑袋!”
婢子们诚惶诚恐,上前跪拜行礼。
赵槿见她们面色青白,身削骨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暗暗思忖,一路走来见到的宫婢极少,似乎女子在这宫里极度稀缺,即便有,也都如这般,面黄消瘦,眉眼间皆是胆怯与害怕。
“那老奴就不打扰殿下歇息了。”
赵槿微微颔首,转头看向地上的几个婢子,“都起来吧。”她往里边走,“本宫不喜打搅,今后你们离得远些,无事别往本宫跟前凑。”
婢子们轻声应是,低头侧身容赵槿走过,规矩礼仪倒是叫人挑不出毛病。
赵槿踏上石阶,往宫里走。
宫中宽敞,左边一处凉亭,石桌上摆放着茶点,色香味俱全。
她忙活一早上,顿觉饥肠辘辘,但心中仍有忧虑,食欲欠佳。
想到府里情形,她不自觉拧眉,走到一间屋子前,伸手推开,光线一下子涌入,屋中亮堂无比。
她怔了怔,这间屋子比起她在京中的公主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国君把她留在宫里,好吃好喝的供着,难不成只是为了婚典?
她转身走到屋外,刚准备做什么,恰巧余光瞥见凉亭边一个擦拭石椅的婢子。
她的容貌并不出众,放在人群里也毫无特色。
却是这一眼,令她察觉到异常。
但她笃定自己并未看错。
为了验证这个猜测,她回到屋中,将门掩上,约莫过了半柱香,才出来露了面。
从廊檐拐到后院角落里,她将掌心攥着的字条丢在角门边,而后又若无其事的原路返回。
她并未径直回到屋里,而是在一个死角处等了会儿。
与她料想的一样,方才看到的那个婢子偷偷摸摸地走到角门前,蹲下,捡起那张字条,见上头什么都没写后,脸色一变,四下张望片刻,急匆匆地回到庭院中。
赵槿却并未有任何松懈。
她倚着墙,深深吸了口气。
方才她在看着那个婢子时,竟注意到不远处有两三人神色怪异,似乎也在打量着这头。
宫里是龙潭虎穴,身边危险环绕,眼线遍布四周,她的一举一动怕是都在国君的掌控之中。
就连一个消息她都递不出去。
赵槿神色凝重,转身回了屋子。
夜色昏暗,寒流将一切都凝冻住了,宛如一块沉寂下来的寒玉,光芒淡而弱。
竹影婆娑,树叶沙沙作响,伴随着肆虐的寒风,似野兽呼嚎。
赵槿站在窗前,仰望着灰白的苍穹,竟体会到了思念是何意。
她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钗子,神情眷念而柔和,若不是发生了这次的事情,她真没想到裴浔竟能做到如此。
二人最初的交锋,本就是利用,无论是她还是裴浔,都带有目的接近。
而她却任由自己放纵,以致变成这副模样。
不知裴浔现下如何了。
……
在宫外的一处宅院里,也有人在为她担心。
“公主都去了一整日了,怎么还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方梨急得四处转悠,步伐纷乱,语气低沉。
见她这样,江以游淡声安抚,“殿下聪慧过人,不会教自己吃亏,方梨姑娘稍安勿躁。”
人一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方梨见他始终平静冷淡的样子,眼一瞪,愤然道:“如何能不急,殿下虽聪慧,却也只是一个人,宫里还不知道是些什么样的豺狼虎豹,他们都不怀好意……”她越说越害怕,豆大的泪花扑簌簌往下掉,一边指责道:“江统领尽了力,自然不觉得有什么,是殿下不让你跟着,我也无话可说,但你怎能还是一副平淡的样子呢?”
这就有些无理取闹了。
江以游无奈,但他向来不形于色,只好闭口不言。
月上树梢,寒露垂吊。
空中再次飘起小雪,银白霜华覆盖住整座庭院,院外有人快步走来。
方梨定睛瞧去,忙走上前,“阿辞,你去哪儿了?”
阿辞轻轻拍了拍身上的风雪,抬眼看她红肿的双目,稍微一想,便知发生了何事。
“公主吩咐我去查一个人……”她转动眼眸,四下张望,皱眉问:“殿下还没回来?”
一说起这个,方梨又想哭,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殿下会没事的。”看似是在宽慰她,其实也是在说服自己,公主殿下次次都能逢凶化吉,这次定然也是一样。
她看了眼天色,浓黑的夜幕如看不见尽头的深渊,像要将人吞噬,她转头对二人道:“你们也去歇息吧,等明日一早,我想法子去打探情况,再待在这也无意义。”
她转身要走,方梨见状连忙拉住她,奇怪的问:“你要去哪儿?”
“我去看看裴大哥。”
方梨道:“我方才去看过了,裴公子还未醒。”
阿辞拍拍她的手,“总要看过一眼,才能安心。”
庭院深深,空幽寂静。回廊不长不短,阿辞走到裴浔的屋子外,从窗子望进去,床榻上一道模糊的轮廓,寒风将纱帘吹得轻轻飘动。
她推门而入。
屏风将她挡在外间,只能隐约看到裴浔被纱布包裹的脸。
她想起那时在军营里看到从外头归来的裴浔时,他发间插着一根簪子,洁白无暇、晶莹剔透。
她很好奇,便凑过去问他,谁知她竟在那张脸上看到了羞赧与窃喜。
再多的话都不必问了,他的神情已经告诉她许多。
平日里故作老成的少年郎也能有这样一面,她觉得很奇妙。
后来得知裴大哥的意中人竟是公主殿下,她有一瞬觉得便该如此。
公主胆色过人,似乎她一出现,世间女子便都不及她。
阿辞盯着那张看不清的面容许久,忍不住低喃:“裴大哥,快醒来吧,殿下需要你。”
清风吹动少年的衣袖,在屏风上投下一个不甚清晰的剪影。
影影绰绰,一根手指轻轻动了下。
今夜似乎格外漫长。
宅院到宫廷的这段距离,纷纷扬扬的雪花带去思念,有人对月许愿,伸出的掌心落了雪,她的思念有了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