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念安及笄时,她父亲并未在家,那时江浙一带贼寇频起,附近宁王举兵镇压,不出两月,竟传出宁王伙同贼人反叛的消息,附近的安王、靖王观其来势汹汹,一时间竟纷纷投靠,皇帝震怒,下令让镇南侯、永宁伯及几位将领出兵平叛,不取宁王首级不回京都。一时之间,整个京城都有些人心惶惶,任三姑娘的及笄礼就像投进大海里的一颗小小石子,激不起任何波澜。
任停云,便是此次带兵的将领之一。
他要走时,宁大娘子刚被郎中诊出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他答应宁初定在孩子出世前赶回,却忘记了下个月便是任念安的及笄礼。
二姑娘任念平特意在父亲离开前在书房见了父亲一面,据说她离开后,父亲把书房里中书令沈大人送的的砚台砸了个稀碎。
任念安听到鹅黄说出的消息时,手里正拿着那日张夫人送的青玉佩,玉色莹润,雕刻的卷云纹是她从未见过的精致流畅,她听闻后愣了一下,随后打开了首饰盒子,与幼时父亲赠送的几枚细巧花钿放在最里处。
她顺带望向铜镜中自己的面容,这些年过去,她觉得自己没多少变化,面庞还是圆圆的,肤色有些黑,面上还有些幼时长痘留下的疤痕,但还称得上清秀,好在她有些张开了,身段已颇有些窈窕端庄,怎么打量,都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官家女子。
“大哥儿,慢些跑!”门外传来嬷嬷的声音。
大哥儿叫任望凌,这些日子父亲不在家,便由武术先生教导大哥儿武艺,习字则常常是由宁大娘子亲自教导,然而大娘子近日害喜得厉害,没有精神的时候,大哥儿就总是来找四姑娘任念欢习字。
任念安知道,大哥儿和宁大娘子、父亲不同,他活泼爱笑,还极好动,近来武艺已初初入门,字也不错,父亲极是喜欢他。
“四姐姐,我今日又来习字了!”大哥儿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八成是走远了。
大概是她的父亲走了快两月的时候,忽有来客带着重礼上门,金玉瓷器,绫罗绸缎,书画奇珍无所不有,只闻得来客姓楚,乃横溪楚氏长房家主,任户部侍郎。
大娘子令小厮打开中门迎客,一身浅紫色的长袄,外穿一件深紫色绣白玉兰暗纹的褙子,发髻用一根白玉兰珠钗定住,另装饰着极华贵的紫宝石步摇,琉璃制成的流苏直垂到鬓边,宁大娘子本就颇为清丽,如此愈发显得灵动,大娘子向来人施礼,直到午后才送客出门。
又一月后,任念安的二姐姐任念平出嫁,成了那位楚家三公子的良妾,纳妾用不着父母都在场,更用不着什么华冠吉服,父亲不在家,大娘子为她买了一身水红色的喜服,打了一套富贵的赤金头面,又添上五六个庄子铺子并二百两银子作嫁妆,带着自己的丫鬟靛蓝,于吉日抬进了楚家府邸。
自那之后,群芳院的三个屋子便空了一个,任念安和两个姐妹自幼玩耍,一时间有些不自在,心里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那个瘦削柔弱的婉转身影,也不知命运几何。
宁大娘子的身子一日日重了,前方却少有父亲的消息传来,只说两方焦灼,未知胜败,这么一日日等着,冬衣换成了春衣,春衣又换成夏衣,院中的草木抽出新芽,枝繁叶茂,连任念安案上那盆杂草都发芽抽枝,那一日她还看到了两三个小小花苞,十分惊喜,四姑娘直呼大惊小怪。
直到好久好久之后,任念安还记得那一天午后,她正在屋子里抄着《女则》,隔壁屋子里的大哥儿正和四姑娘习字,鹅黄忽然进来神色焦急地说道:“姑娘,外面都说咱们主君与安王交战输了,这时……生死未卜。”
宁大娘子想必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但全家上下门户依旧紧闭,下人们依旧有序,没有半分慌乱。
任念安昏昏沉沉的,抄错了好几个字,当日晚间用过晚饭,终于有捷报传来,永宁伯爵射伤活捉宁王,后于阵前用弓弦绞杀,贼寇四散,宁王已不成气候。
“安王呢?”任念安不禁问道。
鹅黄摇摇头:“没有安王的消息,姑娘。”
任念安喝下杯中茶水,忽觉得有些苦涩。
后来的那些日子,在早起向主母请安时,明明所有人心中都挂念着,却没有人敢说,任念安每日梦中都是模糊的军报,一时是获胜凯旋,一时又是兵败倾颓,扰得任念安每每惊醒。
任停云最后还是失约了,宁大娘子在怀胎八个月时早产,生下一个女孩,叫任念静,虽然瘦小,却没有什么大碍。大哥儿总喜欢在摇篮边看着那个女婴逗她玩,大娘子无心操劳,故而满月酒并没办,对外只说身子不好,想再歇息一个月。
那一年冬天来临时,许多将领已经回京,叛乱已平,叛贼大多已经伏诛,独安王没有消息,任三姑娘在厅上听已经回来的镇南侯说,安王狡诈,自从在永宁伯和任停云手上接连碰钉子,就不大肯正面应战,偏偏岭南一带地势险要,山川交错,安王的兵卒隐于当地难以下手,这才一时之间回不来,不过毕竟败局已定,最多半年便能回京。
出乎意料的是,任停云并没有像镇南侯说的那样半年之后才回来,在府中忙碌着准备年节时,他就回来了,一身黑色的衣袍都像是特意洗过的。他回到府里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月初阁找大娘子,彼时三姑娘、四姑娘正在大娘子面前一起挑选时新的首饰钗环,任念安看着父亲风尘仆仆地踏进正厅,一把抱起还没反应过来的宁初:“你还好吧,我小女儿呢,走,去看看。”
随后他便抱着大娘子进了内室,似乎忘了这里还有两个女儿,周围的丫鬟婆子有些捂着嘴轻笑起来,任念安有点开心,又很有些难过。
后来鹅黄打听得小道消息,当时任停云本是回不来的,但他及时拦住了准备打道回府的永宁伯爵,表示想要看看早产的女儿:“我家夫人两个多月前生了个女儿,想来早产体弱,拜托徐兄帮我一把,我好回去探望她们母女二人。”
永宁伯爵并不肯:“我夫人也等我回去呢!”
一位深藏功与名的大都督飘过,及时补刀:“你都成婚几年了,就一个孩子,回不回去的,什么要紧。”
永宁伯爵:“……”
任停云拱手行礼:“谢谢徐兄。”
年节过完,大内下了旨意,任停云被擢升为从三品羽林将军。这一年的某个春日,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就在永宁伯爵回京的那一日,任三姑娘出嫁了,一身规格工整的红绿吉服,从新开的珠宝阁那里定制的华冠,大娘子为她置办了一份很体面的嫁妆,比二姑娘出阁时的嫁妆厚了一倍不止,那日她向父母行过礼后,便上了花轿,嫁与同在京城的刘家为妻,她的夫君名为刘成文,时任御史台主簿。
只有任三姑娘自己知道,前一晚她在周姨娘灵前如何恳求,只求自己能安稳圆满地过这一生,余生不要有等待父亲归家时的恐惧与焦虑,不要有他人对自己近乎自然的无视,她希望有人能像父亲疼爱大娘子与大哥儿那样疼爱自己。
出嫁时,她还叮嘱鹅黄把那盆结了花苞的杂草带上,这么些年也许是照料得不当,她还没看到它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