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李大夫回到济世堂时已是申时,数九寒冬,鹅毛大雪,纵然他是个四十多岁的壮年人还裹着棉袍与斗笠,下了驴车也不禁打了个寒战。待到他走进堂中抖落一身的残雪,那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学徒赶忙向铁炉里又加了几块灰炭,走到师傅跟前帮忙拿下斗笠,忍不住问道:“师傅又去清海伯府给夫人诊脉了?”
李大夫生得斯文和气,面白无须,此刻却不大开心:“你又多话!方才刘家公子可来过?服了你的药方咳疾可好些?”
学徒很是机灵,马上回道:“师傅放心,那公子连服了大半月,喘咳之症已好了大半,脉象也和缓多了,只抱怨着药苦,我给他包了些甘草碎,用药时加些便好了。”
李大夫闻言点点头,嘱咐他:“以后便是我不在堂中也要把炉子烧暖和些,宁可把银钱花在炭火上,也别把银钱花在买药上,多贵也未必救的了命。”
学徒不好意思地应下来,李大夫走到凌乱的案前,从一团乱麻中抽出一张写满字迹的草纸递给他:“这是北定侯幼子媳妇的安胎药方,这位夫人脉象温和,平素并无不足之症,只是肝火旺了些,你比着医书瞧瞧,有什么心得告诉我。”
看着徒弟充满期待的目光,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女子怀胎是难事险事,下药定要慎之又慎,再来这也是挣银子的大宗,京城中贵妇许多,大户人家又看重子嗣,你若是学好了,你妹妹也可多添两件冬衣。”
学徒认真点点头,带着药方回到了自己平素碾药的位置上,翻出医书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李大夫又瞧见桌上的食盒,里面放着几样已经冷了的小菜并一份粳米饭,于是问他:“这是谁送来的?”
学徒抬起头说道:“师母,一个时辰前就送来了。”
其实李大夫已经有些饿,瞧见这些饭菜却骤然失了胃口,还颇有些烦躁:“你且放下书,还没吃饭的话就先拿走吃了吧,别放在我的医案上。”
学徒闻言拿走了食盒,一边吃,一边讪讪地瞧着师傅翻看书案的面容,心下回想起来送药的老头子曾说过,师傅这位正头娘子是李大夫父亲的救命恩人之女,其家落魄后为了报恩定下婚约之语。
想到最后他告诉自己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低下头认真地扒饭。
李大夫瞧着这段时日给清海伯爵夫人的安胎药方,保胎的药力已经越来越重,可夫人腹中的胎儿却似乎全然不受影响,一日日地虚弱下去,近来还有了滑胎之像,想来很难保住。
他眉头紧锁,最后翻到了几味伤胎之物,疑心是夫人的食物中有这些东西,于是向清海伯爵府书信一封,言明此事,以及望夫人胎像平稳之语——仍是徒劳,此胎后由林太医保到七个月还是小产了。
唯一可喜的是,一月后清海伯爵的庶长女,素来体弱的永宁伯爵夫人平安生产,母子均安,此胎一直由他看护,孩子满月时他收到了永宁伯爵府包的四十两银子答谢。
那段时日他一直坐堂看诊,妻子赵氏来过几回也是多有敷衍,除了年节时他特意回家一趟看了看垚娘和菱姐儿,给菱姐儿买了件顶漂亮的大红羽纱斗篷和一件精致的银鼠刻丝团花褂子。那孩子才八岁,生得小巧玲珑,稚气中很有几分秀气,一双眼睛格外清澈明亮,四邻八舍都说她是个美人胚子。
这般想着,他忽的想起那永宁伯爵夫人生下的清秀男婴,最初那位清冷貌美的夫人听到自己有孕的消息时并不欣喜若狂,甚至问他能否打掉这个孩子,哪怕所有人都盼着嫡出子女的降世,她夫君尤甚。
世上父母各不相同,他这般想着,如实相告,永宁伯爵夫人体寒虚弱,本就难以受孕,若是一副落胎药下去再无可能有孕。那夫人沉思许久点点头,让他去配一副安胎药。
所幸那孩子还在腹中便格外安静,不折腾母亲也不折腾大夫,平平安安地来到了这个世上——李大夫又记起垚娘有孕的时候菱姐儿在她腹中总是不消停,惹得她面黄肌瘦,憔悴不堪,生产后过了近一年才好转过来。
此时已是夜间,他略一思索放下手中的药方,驱着驴车回到铜锣巷的家中,进了偏房忽听闻一阵女子孩童嬉笑之声,想是菱姐儿不肯睡觉正与垚娘玩闹,他心下一暖,脱下带着寒意的外袍掀起帘子进了内室。
内室的榻上,一个眉眼温柔的女子正抱着个女童读着话本子,女童正闹着说无聊,一时间听到丫头报他回来,一边喊着爹爹一边扑进他怀中。李大夫笑着抱起她,觉着比上回抱着更沉了些,又看她面色红润,双目明亮,想来被垚娘养的很是精心。
“菱姐儿又调皮了,这个时辰还缠着姨娘不睡,明日又要睡到日上三竿叫也叫不醒。”他刮了刮女儿的小鼻子,宠溺地说道。
“爹爹,我这不是在等你嘛,才求了姨娘晚些睡。”女孩扭股糖似的在他怀中撒娇,认准了不会挨罚。
此刻一纸窗外寒冬腊月,冰天雪地,屋中确实温暖如春,笑语妍妍,今年如此,来年也会是如此。
他抱紧怀中的女儿,自己年过四十,人生已过了大半,日子过了许多,想来以后也没有什么新鲜的所在,不过是无聊的重复。
可她不同,她会读书习字,会找到自己的兴致所在,会找到自己的所爱之人,她的日子还有那么多那么久,有着无限的可能。
如此想着,他忽的释然,给菱姐儿拢好衣衫——又是新的一年,一切都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