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勒沙代点点头,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
其实不用问也能猜到,整个天国,配得上让路西法记恨的,其实只有一个而已。
路西法撑起身,却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被多了伊勒沙代的外衣,而现在竟然已是破晓时分。
如今伊勒沙代还好好地在这里,足够说明很多事的结局了。
他挑了挑眉:“他们呢?都死了?”
伊勒沙代摇头:“我不会杀人。”
不过也仅仅是不杀而已,会不会因此而死,属于个人命数。
路西法环顾左右,此处还是镇长家的院子,只是格外安静,显得颇为诡异。
那对中年男女可不像是会这么安分的性子。
他撤下隐身,进入房中,却见那对中年男女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里,察觉到有人进来,那中年男人尖叫一声,连连磕头:“我有罪!我有罪!我不该对您不敬!求您高抬贵手……都是她!是这个女人先看中了您的外貌!也是她听信了魔鬼的话,用魔鬼的药去抓了那个姑娘!”
魔鬼本魔路西法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头。
一旁的中年女人破口大骂,扑上去狠狠撕扯那中年男人:“我呸!不要脸的东西!你出了主意现在就想全推到我身上?我告诉你,我死了,你也别想活着!”
两人就这样扭打到一起,身上的绫罗绸缎被撕扯成了破布,头上颈间的华贵饰品也都零零散散掉了一地,分外滑稽。
路西法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他觉得自己选择这两个蠢货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这还是他堕天以来头一次觉得自己有错。
都怪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伊勒沙代一直安静地在门外等他,见他出来,唇角微微弯起,笑道:“若是还觉得困倦,不如回去再休息?这里不够舒适,不是能安寝的地方。”
他神色如常,言语温柔体贴,与里面两人惊恐万状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他们的两个侍卫呢?”路西法忽略了他那番话,张望一会儿,却未见那两个壮汉的身影。
那么大两块人,总不能被伊勒沙代剁开丢了吧?
伊勒沙代闻言,面上露出两分羞惭:“……都怪我,并未恢复对法力的控制,一时没掌握好力度,他们现在应该是……失去神志了。”
两个横行霸道的打手,就这样被他吓疯了?
路西法惊奇地看着他。
伊勒沙代更加羞涩,他现在的躯体不过少年模样,又一贯温柔好性子,眉目亦是青涩柔和,望之可亲,路西法端详他许久,横看竖看都看不出他哪里可怕到能吓疯好几个经年混迹市井作恶多端的人,他刚刚可是看到,里面那两人身上一点儿伤口都没有,真的是纯被吓成这样的。
伊勒沙代迎着他的目光,耳尖渐渐变红,低声道:“路西……为何这样看着我?”
“我也看中了你的容貌。”路西法歪了歪头,“你什么时候也来吓吓我?”
伊勒沙代一怔,不知想到了何处去,竟连面颊都染上绯色。
但路西法不过随口一说,说罢也就忘了。
兴许是因为方才梦见了耶和华,他现在对伊勒沙代倒没了那么多的反感。
总归不会有谁比耶和华更让他厌烦。
他半倚在门边,懒洋洋地问伊勒沙代:“找到那姑娘的尸体了?”
伊勒沙代叹道:“找到了。她是自尽的,里面那两人说,她听见了他们的谋划,不愿意随他们一起去王城,也不愿意成为谁用以作恶的器具。”
所以很坚定地自己撞向了尖锐的桌角。
她如此绝望,也如此勇敢,与那差点成为她丈夫的人分明是两个极端。
伊勒沙代将她的遗体安放在院中,月色下,还穿着艳丽嫁衣的姑娘却已经脸色青白,眉头紧锁,眼角还有干涸的泪迹。
婚礼变做葬礼,见者都为之伤心。
“你明知她已经死了,还夸口带她回去,真不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到时候,她的哥哥说不定就要彻底恨上你了。”撒旦陛下难得的竟然为一个不喜欢的人类分析起了利弊。
大概还是因为梦到耶和华太晦气了,所以才会做平时完全不可能做的事。
“自尽而亡的人类,灵魂进不了天国。”伊勒沙代轻声道。
路西法不置可否。
作为曾经的天国副君,他比谁都清楚这条规矩。
这世间所有生灵的性命,都只属于至高无上的创世神,只能由祂决定去留。
擅自做主,这是重罪。
“你难道在指望我?那你可想错了,首先,我的地狱不收无罪之人的灵魂;其次,就算收,那又如何?我不会帮你。”路西法微微仰起头,晨光熹微,落在他面容上,竟衬他远比那隐隐欲出的朝阳还耀眼夺目几分。
这般骄傲恣意,才与他绝世无双的容貌相配。
伊勒沙代依稀听见自己的心跳,这对于他来说是太过新奇的体验,但他并不厌恶。
或者说,和路西相关的一切反应,他都不会觉得厌恶反感。
他虽记忆不全,但从见到路西法第一面起,便自心底认定——无论如何,不能与他分开。
无论在何处,无论在何时,无论是何身份,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与他同在一起。
路西法对他的心不在焉十分不满,沉了脸,嘲讽道:“圣子,对着我出神可是天国的大忌,难道你连这个也忘了?”
确实没印象。
说实话,伊勒沙代脑中没有任何关于天国规则的记忆,他怀疑自己从前可能压根没去看过。
不过这就不能对路西说了。
毕竟,他可是《天国公规》的主编。
“抱歉。”伊勒沙代非常诚恳,“我可以自己解决这件事。”
路西法微微眯起眼。
难道……伊勒沙代能复活那个姑娘?
这可是连他都做不到的事。
或者说,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他霎时心念百转,却只是懒懒笑道:“是吗?那我可要好好见识一下了。”
他说罢,便让镇长家的大门立时打开。
约里站在门外,愣愣地看着门里的一切。
他上一秒还在家中,下一秒不知为何就突然出现在这里,但他已无心去追究这异象——因为他看见了院中那躺着的穿着嫁衣的遗体。
他愣了半晌,才踉踉跄跄地跨过门槛,扑到那具遗体旁边。
今早还笑着安慰他的姑娘,如今已成了冰冷的尸体,约里哆嗦着唇,慢慢地叫她的名字:“阿亚,阿亚,你醒醒……”
泪水从他浑浑噩噩的眼里不间断地滑落,他的声音哽咽着,逐渐再说不出一个字。
“唉呀,这可怎么办?”路西法故作惊讶,“不小心被他发现了这个可悲的真相呢。”
有多“不小心”,才能让他一瞬从自己家到了镇长家,恰巧发现这件事?
路西法面上刻意为之的怜悯再虚伪不过,他甚至连再说一句“节哀”都吝啬。
伊勒沙代轻叹一声,他虽早就料到路西法必然要从中作梗,却不想一向眼高于顶的他为了给他使绊子,竟然还会愿意纡尊降贵对一个凡人动用法力。
他正要上前,却见约里小心翼翼地为他的妹妹擦拭去泪痕,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抬起头,一双通红地眼盯着那屋内,充满恨意。
约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不顾一切地朝里面奔去。
伊勒沙代眉心微蹙,不容抗拒地拦住了他,严肃道:“约里,你不能杀人。”
“放开我!”约里终于崩溃,“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能做?今天是我妹妹的新婚之日啊!她本该,本该幸福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要杀了他们!大不了,我再给他们偿命!”
多么美妙的,新鲜的……“恨”的味道。
路西法眸光微动,跃跃欲试。
约里是个心性纯净的人类,他从出生至今,爱憎分明,胸怀正义,心向阳光,怀抱着最纯正的信仰。
这样的人类最难滋生出“恨”,但他们的“恨”也最纯粹,最让恶魔食指大动了。
伊勒沙代似是察觉到了路西法的情绪波动,不动声色隔开他与约里,道:“阿亚生性善良,不会愿意她唯一的哥哥为了她走上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是啊,她是善良的好姑娘。
“可是她已经死了……”约里喃喃道,“她从未做过一件恶事,她那么好,为什么?坏人都还活得那么自在……神啊,求求您告诉我,告诉我这个忠诚的信徒,为什么好人要悲惨地死去,坏人却自由地活着?”
他无能为力,所以呼唤着神明。
但这一刻,他却又想,神明真的存在吗?
神明是什么?
神坛上那一尊雕刻精美的石像吗?
祂从不回应任何。
约里感到绝望。
伊勒沙代捏紧他的肩膀,认真道:“这世上所有生灵,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应有的后果,所见所遇一切,皆为命运。如今,世道坎坷,万恶作祟,令良善蒙尘,无辜含冤。
“——而我,伊勒沙代,将以天国圣子之名,拯救苍生。”
伊勒沙代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恰在最后一字落下,朝阳挣破厚重云层的束缚,其辉芒赫赫炎炎,洒满这天地之间,照彻一切山川湖海。
伊勒沙代在瞠目结舌的约里注视中走向了那身穿嫁衣的姑娘遗体,他伸手按在她双目之上,取出利器割开自己的手腕。
霎时,鲜血不断自他腕上流出。
伊勒沙代将自己的血在她额心、眼皮、唇中及致命伤处轻轻一点。
约里呆呆地看着他。
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听到他说了什么。
而在这时,那双本该永久阖上的眼乍然睁开。
“哥……哥……
“先……生……快走……”
细微的声音艰难地从嗓子眼里钻出来。
而最心虚的人见了这一幕,吓得一屁股跌坐在门口,双腿颤抖着想后退,却又被人群挡在去路,走投无路之下,他举起手,颤抖的指头直直指向中心的人——
“看吧!我就说,他是邪魔!杀了他,快,杀了他!”
一定、一定得杀了这个知道一切真相的诡异祭山族奴隶!
不然他就别想在这镇上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