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
凌莘打了个哈欠,推开门走出去,在院子中间伸懒腰,“天气真好啊。”
去看看小孩那里有什么可以蹭的——不是,伺候。
到屋里一瞧,没人。
看太阳高度,这个时间不过是早晨八点左右,小孩不在屋里睡懒觉,去哪里了?
他绕了一圈,来到书房外面,隔着窗,小孩在屋内,垂着头,跪坐在案后,认认真真写着字。
陡然,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箭,正中凌莘脸上。
凌莘大大方方打招呼,“嗨。”
赵则垂下眼,没搭理他。
凌莘推开门走进去,拿起水壶倒了一杯水,捧到小孩身边,自顾自饮用,边喝边夸道:“真勤奋。”
赵则淡淡道:“每日卯时你需在此等我。”
凌莘大惊,“为什么?”
这个点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赵则耐心解释道:“我每日会在这个时辰来此。”
凌莘纳闷道:“天刚亮,你就开始做梦了?”
“何意?”
凌莘撇撇嘴,做他的春秋大梦的意思。不过他能说出来吗,那肯定不能。
他哈腰点头,“你真是我的明主,我梦里都想着你的前程。”
牛头不对马嘴,一通废话。
赵则瞥了他一眼。
这个宦官初来时尚算正常,这两日是越发古怪了。
兴许,是齐君下了命令,令他搓磨他。
虎落平阳被犬欺。
小不忍则乱大谋。
忍了便是。
他在这里所受的屈辱,迟早叫他连本带利还回来。
小孩握着笔,一脸发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凌莘也没喊他,很是自来熟地坐在小孩身后,使劲瞅竹简上的字迹。
虽说他看不懂,也觉得这字雄浑苍劲,流畅有力,大气得很。
倒不是小孩儿书法练得好,着实是赵国文字就是这特点。
人与字皆一致。
想必赵国人个个身材高大,威武有力,行事风格豪迈,不拘小节。
与齐国的柔逊仁厚截然不同。
他不禁感叹,“你长大了一定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子。”
“勿多言。”赵则不耐他的聒噪,言简意赅提醒。
凌莘闭上嘴,看他继续下笔。
一笔,一画,落笔成文。
屋内静谧,时间飞快流逝。
赵则写完半卷竹简,头也不回对身后人道:“收拾案面。”
搁置笔,半天没人回应,回头一看,年轻的宦官趴在地上,睡得正酣。
赵则面无表情凝视他。
不同于赵人的白皙肤色,瘦削的身材,似乎赢弱得不堪一击。
魁梧的赵人一个拳头都能比他的大腿粗。
齐人崇文,好周游列国游说,凭一张嘴能将生死翻转。
不足为惧,却也,不可小觑。
窗外鸟儿叽叽喳喳,阳光明媚,洒进房内。
凌莘惊醒,睡眼朦胧坐起身,擦了一把嘴边的口水,打量四周。
他在哪里?
哦,书房里。
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懒洋洋踹开垫子,往外走。
中午了,吃饭去。
至于消失的小孩?
管他呢。
门骤然打开,与进门的赵则对视上,他嘿嘿一笑,也没有不好意思,“回来啦。”
赵则走到案后坐下。
凌莘跟在他的后头,摸着瘪下去的肚子,“我伺候你去吃饭吧。”
赵则道:“我已进食。”
凌莘:“什么!”
他指指自己的鼻子,“那我怎么办?”
作为赵则身边唯二侍奉起居的下人之一,按惯例是赵则吃完剩下的给他吃,故而厨房不会给他留饭。
赵则竟微微一乐,道:“你自己去觅食。”
他拔腿就朝厨房跑,“给我留点啊喂!”
一路飞奔到厨房,来晚了,锅都洗好了,所幸锅底还剩下一点粟米粥,他费半天劲舀起来咕噜咕噜喝光光。
一碗下去,胃里没半点感觉。他把碗吸溜吸溜舔干净,陶碗还给厨子,洁净如新。
厨子见怪不怪收回来。
这年头,吃不饱饭的大有人在,莫说舔碗,就是穷困到吃泥啃树根的也不是新鲜事。
吃完饭,凌莘随意从地上捡了根草剔牙,蹲在门槛和洗碗的厨子讲话,“大兄弟,你叫什么啊?”
厨子憨憨一笑,“二狗。”
“二狗?”凌莘心中寻思,好随便的名字,“你来这里多久了?”
“两年了。”
凌莘吃惊,“和小孩……公子的时间一样?”
二狗道:“我是与公子一道来这里的。”
凌莘感慨,“老员工了啊。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以前在宫里头的厨房打下手。”
二狗不是多话的人,问一句答一句,一派憨厚淳朴之相。
凌莘随口道:“你这还贬职了呢。”
在质子府哪有宫里头的油水那么多可捞,小心眼的齐君不克扣伙食就不错了。
厨子心有戚戚焉道:“不敢,不敢。”
口中说不敢,脸上却对凌莘泛起一个苦笑。
想来心中所想与凌莘无二。
凌莘问道:“你知不知道我的上一任去哪里了?”
既然按老宦官所说,他才来十天不到,那必然还有上一任,也许还能挖掘出一点内情来。
二狗道:“上一任,你是指上一个伺候公子的宦官?是邱大叔啊。”
“邱大叔是谁?”凌莘好奇。
“你初来时,带你进府的那位老宦官。”
凌莘道:“那个老宦官?”
二狗点头,“原本只有他一人侍奉公子起居,现在他年纪大了,伺候不动了,宫里才派了你过来。”
凌莘:……齐君果然抠门。
他蓦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公子来这里那么久,赵国人没提过接他回去?”
二狗笑,“这些国家大事,我此等小民怎么会知道?”
凌莘一默,他怎么忘了,赵则身份摆在这儿,轻易不能动作。
他叹道:“身份越重,责任越大啊。”
二狗埋头刷锅,道:“不过是两国之间权衡利弊的最佳选择。”
凌莘挑眉,“你也知道?”
二狗文绉绉道:“有何不知道,人不就是这样,只要吃得饱饭,就开始思考身外之物。”
凌莘饶有兴致道:“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二狗惊奇道:“你怎么知道?”
随后他说道:“前些日子,有游士当街辩论,我听了一耳。”
凌莘道:“原来如此。”
他起身拍拍屁股,“我回去了。”
二狗道:“好。”
午后,赵则要练一会射箭。
也不知道是不是齐君故作大方,在赵则初来乍到时,特地赏了一副上好的弓,以供他练武。
不过也只有弓,箭矢是小孩托人从外面买回来的。
凌莘随口问了两句才知道前因后果。
亏得小孩愿意告诉他,虽然是冷着一张小脸。
赵国尚武,赵则还未学会走路,已是懂得抓刀拔剑,纵使没有师傅,他的箭也练得有模有样,只是苦于这两年没有内行人指点,进步甚微。
羽箭破空声阵阵,赵则沉着脸,一箭接一箭,小小孩童,气势初显。
凌莘看了也忍不住赞叹,这小孩了不得哇,金麟岂是池中物,只要给他机会,以后必然一飞冲天。
今天他是质子,来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哇,谁知道会不会转到这小孩儿。
想着,躲得老远,唯恐误伤的他屁颠屁颠上前,递手帕,“我的老兄哎,擦擦汗。”
赵则放下弓,接过他手上的帕巾,擦拭起额头细密的汗珠。
凌莘又屁颠屁颠地端了一杯水出来,“喝水,喝水,喘口气,歇一会儿。”
赵则冷冷看着他,没有接,“有事?”
以他对他这两日的了解,还是那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凌莘厚着脸皮嘿嘿笑道:“我是你的下人,伺候我的小主子,天经地义。”
赵则接过水,一饮而尽,转身继续练习。
凌莘谄媚道:“我明天想出门逛一逛。”
赵则没接话。
凌莘琢磨,这肯定是默许的意思,心安理得寻思一会去找老宦官问路。
赵则突然停下,道:“你明天替我带一册竹简去丞相府,亲手交给丞相。”
凌莘大吃一惊,“我?丞相府?他们会让我进么?”
赵则默然。
诚然,他是一国公子,目前却不过是质子一名,亦是稚子一名,堂堂一国之相会见他府上下人?天方夜谭!
他抬起弓,道:“不必了。”
甩掉一个烫手山芋任务,凌莘兴高采烈道:“你自己去。”
“我不去。”赵则回答得很快,伴随着羽箭破空声。
“为什么?”
赵则侧眼看他,只有四个字,“齐君起疑。”
一切疑惑在此刻有了答案。
赵则为何受制良多?
齐君起疑。
凌莘恍然大悟。
只是,这一切关他屁事,他只要能在乱流中好好生活就满足了。
国家大事、逐鹿天下之于他遥远得好像上辈子的事。
想了想,他问道:“齐国丞相是谁?”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物,让这眼高于顶的小屁孩愿意放下身段联系。
赵则慢慢放下弓。
齐国国相是谁?
那人……
曾凭出色的胆量孤身出使邻国游说他们出兵,保住危在旦夕的齐国;曾以铁血手腕镇压齐国动乱;曾借一篇《权论》震惊天下士子……
此人之功,数不胜数,在齐国威望极高,是难得的人才。
若得他相助——
归国有望。
“他叫,韩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