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上萧寻疑问的眼光,慕容深手心有些冒汗。
“我……我来找你,是想和你说一声。”
“对不起。”
萧寻不解其意:“慕容公子为何道歉?”
慕容深闭上双眼,深吸了口气,随后吐气睁眼道:“当年你在国子监,因为你的身世,你的断指……被所有同窗集体孤立、欺凌,我冷眼旁观,却没有出手相助。”
“这……”萧寻有些错愕,左手的断指下意识地放到了身后。
慕容深抬手制止他的话:“请容我一吐为快,十年来这些话不停缠绕在我的脑海当中,心中愧疚和罪恶如同鬼魅一般纠缠着我……”
慕容深抓住了他右手手腕:“谢兄,请你,解救我。”
原来是因为这个吗?
萧寻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若说再次讨论起这件事内心毫无波澜那是假的,他不是什么圣人,对于那些伤害过他的人,即使已经过去了十年,也无法轻易做到说原谅就原谅。
十年前的记忆如同洪水般涌进他的脑海当中。
自打萧寻有记忆以来,他就住在中都外的宅子。偌大的宅子只有他一人,衣食住行全靠一个奶娘打理。奶娘知道他不受平阳郡王谢朝华地待见,也嫌弃他天生断指。时间久了,奶娘发现平日里根本就没人会来这里,就私自苛扣他的吃穿用度,还带着自己的一家子鸠占鹊巢。
他就在那间夏热冬冷的柴房里,度过了一日又一日。
也不是没有私自去找过谢朝华,只是连面都没见上就被人赶走了,回来被奶娘发现又免不了一顿打骂。
在最开始去国子监念书的时候,萧寻知道自己天生断指的缺陷,定然会引来其他人的嫌弃与厌恶,所以他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想通过念书,今后长大了能考取功名,不靠他父亲,自己去改变这糟糕的现状。
可即使他足够努力,现实也没能如他所愿。
张戬为首的官家子弟看不惯他,打着为慕容深出气的名头来欺压他。
“你以为你当真是什么平阳世子吗?”
张戬从他外面套着的那件新衣底下,一把扯出他里面穿着的破旧衣裳,惹得众人哄笑一堂。
“这不是只有那些贱奴才会穿的衣裳吗?我看你不会是哪来的贱奴冒充身份混进国子监的吧?”
“贱民可是没有资格进国子监念书的!”
“哈哈哈哈……”
嘲笑声不绝于耳,他一言不发,却惹来他们变本加厉地羞辱。
“当年中都发大水死了那么多百姓,全都是因为你这断指的祸害!”
“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有脸活在这个世上的!”
张戬冷哼一声:“还敢来国子监脏了本少爷的眼!上次期试,你是不是偷偷抄了慕容公子的答案?不然就凭你这灾星,成绩怎能越过他去?!”
“别以为就凭你爹那几场胜仗你就可以目中无人了!你爹把你丢在中都外这么多年,早就忘了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了!”
另一个官家子弟说道:“我听闻今日在朝堂上,平阳郡王还因为军权之事和宰相吵起来了,就连圣上出声劝和他也胆敢顶撞!”
张戬:“你是不是也胆肥了?敢越过宰相之子去?”
“今日本少爷就替慕容公子好好教训教训你!”
……
萧寻当时也不是没有反抗过,可原本就吃了上顿没下顿导致瘦骨嶙峋的他,那根本不足以称之为反抗的举动,引来了更重的拳打脚踢。
他也恨过慕容深,不明白自己明明与他无冤无仇,却为何要教唆张戬他们来伤害自己。
直到有一日,他不经意间听到慕容深告诫张戬他们不许再来欺压自己,萧寻才意识到张戬不过是以慕容深的名义来欺凌自己罢了。
再后来,就是谢氏一族被满门抄斩,行刑前一晚。得到消息的萧寻,在院中看着奶娘一家子收拾包袱,屁滚尿流地逃离了这座宅子,他心中——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轻快。
事到如今,他即使年纪还小,也隐约猜到朝堂之上那最高者的用意。
战功赫赫的谢朝华,麾下有无数的随从和属下。在稳定边疆回归朝廷以后,原本就该卸下兵权交还与皇帝的他,却是寸步不让,甚至是恃功跋扈。在多番提点无效后,如今看来是早已触碰到皇帝的底线了。
谢氏一族,成,谢朝华;败,谢朝华。
只是直到谢朝华和他的发妻杜清漓被斩首,萧寻,不,谢庭玉也没有见过他们一面,哪怕是尸体。
在行刑的当天,他被张戬带人抓了起来,说是要“除害”。
于是,当年的谢庭玉就被硬生生砍断了九指,疼痛麻痹了他整个身体,尽管他如何喊疼也根本没人会来救他。
他们被斩首,他亦被斩手。
他恨,恨这所有一切。
为什么生了他却弃了他?!十二年来谢朝华所拥有的一切他从来没有享受过,可他所遭遇的一切受难,皆是来自于谢朝华!
只因为他姓谢。
谢庭玉无数次地想过,当初还不如在他出生之时,就将他一剑刺死!
直至他面临死亡,彻底失去意识前,倒在血泊中的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可是……他好累。
他好想就这么睡了,再也不愿醒来……
“请你……救救我。”
慕容深的再次恳求,让萧寻发现自己放在背后的左手竟然还在发抖。
他低头苦笑了一声,怎么就是躲不过呢?
霎时,萧寻忽然想起江暮白说的话,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师尊说过,在他心里,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是最好的。
没错,他不能辜负师尊的期望,他不能再逃避了。他受过这么多苦难,全是来源于他人。自己又何苦这般不放过自己,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
莫名的,萧寻平静了下来。
推开那只握住自己右手的手,萧寻有些笃定:“慕容公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事?”
按道理来说,慕容深作为慕容渊的长子,谢朝华与慕容渊作为政敌。在谢氏一族没落后,宰相作为受益方,慕容深或许该是知道些什么内情才对。
慕容深怅然若失地看了眼自己被推开的手,他回过神正声道:“是。”
“谢氏一族没落是必然的,谢朝华当年权势滔天,圣上岂能容他?”
慕容深语气有些悲痛:“所以,自你出生那一年,圣上便与我爹一同设下了个局。”
“恰巧那年中都发大水,原本郡王府中就有不少圣上的耳目,他们将平阳世子是天生断指的消息传入宫中。”
“便将一切天灾人祸,归功于你的身上。”
萧寻瞳孔微微收缩,神色黯然。这些他自己也早有过猜疑,只是当猜疑被证实后,他依旧有些不可置信。
“后来,到郡王府上说你是天煞孤星、不祥之人的高僧,还有你在国子监所受到的一切,都是来自圣上和……我爹的授意。”
慕容深说话时完全不敢去看萧寻的表情,他每将一件慕容渊伤害萧寻的事情说出,他就觉得自己的罪孽又重了一分。
“所以,谢朝华的荣辱生死,不过是在当今圣上的一念之间。设下这么一个局……也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沾手,避免落得个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名声……”
可谢氏这么多条人命算什么?他这么多年的苦难又算什么?
如果他一开始就没有出生,或者是个健全的人,会不会就不用遭遇这些了?
他活了22年,连亲生父母临死前都不能见到一面,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模样。
何其可悲?
萧寻身上的力气如同被抽空,他跌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眼神涣散,望着远方,久久出神。
慕容深见此想要上前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伸出的手终归是又放下。
良久。
“庭玉,如今朝堂稳定,若你能和我回去,我定能保你一辈子高枕无忧。”
“换个身份,重新开始,你就无需再混迹这江湖之上,日日担惊受怕,面对诸多危险。”
“如此一来,我就可以有机会好好补偿你,我心里也能好受些。十年了,见到庭玉你还活着,我内心十分欢喜。蓉儿那么喜欢你,将你视作知己,若是知道你与我一同回去,一定很高兴……”
萧寻不知何时将思绪拉回,再次恢复他一贯礼貌的微笑:“慕容公子,这里没有什么谢庭玉,只有萧寻一人。”
慕容深不明其意,只顺着道:“好,好。那么以后就以萧寻的身份与我一同回去,也是极好的。”
“慕容公子没有对我这般好的义务,萧某也只想过自己逍遥闲散的日子。”
“十年了,往事如烟飘散,那就让它过去。”萧寻斩钉截铁的说,“萧某没有怪罪过慕容公子,也不想再回到那伤心之地。”
“为,为什么?”
慕容深咬了咬牙,下赌注般的问道:“你可是,有了喜欢的人?”
萧寻原本那如死水一般平静的双眸突然掀起了波澜,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间的玉镯,脑海中出现了那一抹碧落。
“为何要这般问?”
慕容深死死地抓住了萧寻脸上的每一个神情,很显然萧寻当真是心有所属。
看来,他还是来晚了。
不顾萧寻的疑惑,慕容深再次发问:“可是那位银发公子?”
当意识到慕容深在说些什么的时候,萧寻不免心觉荒唐。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