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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认识她?”郎不夜抬头看天,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那得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缓缓道,“那天我在街上讨饭吃,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给了我一个咸菜窝头,说她朋友不见了,让我帮她找一个人。”
十年前,街上讨饭——贺玠都不敢想他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等等,你一个乞讨之人,她为何会让你帮忙找人?”贺玠问。
郎不夜皱眉思索道:“好像是有人告诉她来找我的吧。我鼻子灵,找人找东西一向很快。”
“什么人告诉她的。”贺玠紧咬不放。
这郎不夜说话没个完整的逻辑和顺序,他只会按照自己的思绪去作答。
“我不清楚。”郎不夜眨眨眼,“我只是一个乞丐帮手下的小弟,除了上街讨饭吃以外平时身边的同伴多少会给我介绍点事做,做完后就能拿报酬换吃的。”
乞……丐……帮?
贺玠愣住了,尾巴也愣住了。
倒是和他这身着装很是符合。
“然后呢?”贺玠接着问。
郎不夜一本正经道:“然后我告诉她找人耗时耗力,一个窝头不够。于是她就动手给我做了一个木头机关,告诉我那里面有数不清的窝头,只要我想吃随时都可以拿。也就是那个时候我见识到了蜂妖‘巧匠’之术的厉害。”
“可是,谁知道她居然骗了我!”郎不夜话锋一转,愤愤地皱起眉,“我花了小半月找到了她走丢的友人,可那个机关里根本就没有数不清的窝头。我想找她算账,可她早就跑得没影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好家伙,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吗?
“我怎么觉得他有点可怜?”尾巴转头悄悄道。
“我也觉得。”贺玠也在发懵,因为郎不夜的回答和他猜测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本以为郎不夜是和蜂妖联手打入伏阳宗内部的眼线,被自己揭穿后会立刻原形毕露刀剑相向,没想到却听了一个悲惨小乞丐被坑蒙拐骗的辛酸史。
“她的朋友,你记得长什么样子吗?”贺玠弱弱问。
郎不夜想了想道:“只记得是个很白很白的姑娘,头发乌黑,但性子极其阴冷。我下巴上这道疤就是那个时候她给刺的。”
“肤色很白,性格阴冷……”贺玠喃喃道,突然握住郎不夜的肩膀道,“那姑娘是不是叫江祈?”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郎不夜被他吓了一跳,连连摇头。
“你怎么了?江祈是谁?”尾巴也疑惑道。
贺玠的瞳孔有些慌乱无措地震动——他这样问的原因并不是无端联想,而是因为唐枫身上的另一股妖息正是属于那鱀妖江祈。
先前贺玠还不太敢确定,毕竟自己上一次见到江祈时她并未透露出过多的气息。连后来的自己也把那次在妖牙子车上的相遇当成了巧合。
江祈只是想来解救那些幼妖的而已,和他遇见纯属偶然——贺玠是这样对自己解释的。
可现如今通过郎不夜这一番描述,让江祈在贺玠心中的身份打上了疑问。
鸠妖杜玥,鱀妖江祈。
一个是自己前身相伴多年的阿姊,一个是前身为自己和裴尊礼所救的妖兽。她们二人的妖息都出现在了那个唐枫身上,她到底是何方人物?
尾巴和郎不夜静静看着贺玠沉思,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开口打扰。
“我要去找她。”
贺玠突然抬头道:“尾巴你先回宗门。”
“你要一个人去?”尾巴扒拉着他的衣袖道,“不行不行,要是让宗主知道我逃走了的话肯定会罚我的。”
“这事本就与你无关。”贺玠拍拍他的头道。
“那我跟你去吧,这事和我有关。”郎不夜向前一步道,“我想问问她那时为何要骗我。”
他还惦记着那窝头呢。
“我也不走。”尾巴动动耳朵,“你这小身板要是真对上那蜂妖,能不能扛下一击都难说。还得靠小爷我来救你呢!”
他两只肉爪死命抱着贺玠的脖子,说什么也不下来。
“好吧。”贺玠叹了口气,一边站着个邋遢孩儿,一手抱着只大山猫,活像那拖家带口的老母亲。
三个人沿着唐枫离开的方向一路找去,竟越走越进入归隐山深处。
天上的雨势也在此时逐渐变弱,滴落的雨露拓开了新泥河嫩叶的清香,闻得尾巴再次昏昏欲睡起来。
裴尊礼给的符纸在贺玠手中发热发烫,贺玠琢磨了好半天也没明白这符纸的作用到底是什么。但横竖也是小竹笋给他的东西,自己也便好好收起来了。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知道那姑娘是蜂妖的呢。”
走出二里路,郎不夜突然想起了让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贺玠轻拍尾巴的背,在他轻浅的呼噜声中缓缓开口:“她说她找到了‘斑岩’所指的木牒,但那块木牒是假的。但她却说那是翻遍了整个谷地才找到的木牒。”
“所以?”郎不夜道。
“那个瘦男人就是被‘斑岩’所指的假木牒所害,也就意味着在唐枫之前那块假木牒已经经他人之手了,很有可能原本就掉落在男人的脚边。”
“一个已经使用过的假木牒,又有什么必要再被重新埋进乱石滩中呢?”
“倘若唐枫真的是毫不知情的路人,她绝不可能说那个假货是她翻遍整个谷地才找到的。”
“那也许是蜂妖为了迷惑,特意将假木牒又重新埋回去的。”郎不夜大胆猜测。
“也有这种可能。但是我听那小光头说,他是被一团青绿的鬼火吓得尖叫。而且我在那块盛放过真木牒的石头边发现了这个。”贺玠打开手里的布袋,给郎不夜看里面燃烧剩下的灰烬。
青绿的鬼火,焦黑的灰烬。
郎不夜的眼神似乎清澈了一瞬,但思考片刻后又再次浑浊了:“还是不明白。”
“那我就直说吧。”贺玠揣好布袋道,“我认为在我和小光头到谷地之前,那个唐枫正在焚烧真正的木牒,而这些灰烬,就是本该存在于斑岩间的真木牒。”
郎不夜微微张大了嘴。
“小光头的出现让她来不及收拾这堆尘灰,而我的出现让她来不及杀人灭口。”
“一个带着假木牒遮人耳目但又知道真木牒的所在之处,甚至还想要焚毁真木牒的人,最有可能的就是假木牒的制造者,也就是蜂妖了。”
“可她烧掉真木牒的原因是什么?”郎不夜搓了搓鼻尖上的雨水,“没有了真木牒,她也没办法通过选拔吧。”
“那只能说明她的目的根本不是通过选拔。”贺玠神色凝重,“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一点。”
“她如此大费周折,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果蜂妖真的是杜玥派遣进来扰乱伏阳宗的眼线,那她应该更加积极地寻找真木牒通过选拔才对。
“这些问题,恐怕只能与她本人对峙才能解决了。”
贺玠直直看着前方,突然转过身疑惑地四处打量。
“这个地方,我们方才是不是来过?”
郎不夜抬头看了看,不太确定道:“光顾着跟你说话了,没注意。”
贺玠原地捡了块石头,朝着不远处漆黑的林间扔去。
石头没入黑暗,可很久也没传来落地的声音。
“得,这是中幻境了。”贺玠略带紧张地笑了笑,“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走路的时候要多注意周围环境的变化。”
郎不夜跺了几脚大地,捂住咕咕叫的肚子有气无力道:“真是的,在这个时候……”
他举起右手,手掌在一阵痉挛后缓缓覆盖上了一层灰黑的毛发,指甲也快速增长,变成了锋利狰狞的兽爪。
“我来……”
郎不夜正要上前,却被一把银剑挡住了去路。
“帮我抱一下他。”
贺玠将尾巴送到郎不夜手上,自己则拔出淬霜气势汹汹地走到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伸出手试探着触碰那团的黑暗。
“装神弄鬼的小把戏。”贺玠左右看看,翻动手腕,突然转身将淬霜扔向郎不夜。
郎不夜惊骇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贯穿自己胸膛的淬霜。
咔嚓——
琉璃碎裂的声响从脑海深处荡至全身,贺玠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变化。
“怎么会?”
贺玠转身看向四周,发现郎不夜和尾巴都不见了。
一般来说幻境的施术者都需要一个幻核作为术法核心,也就是困住被施术者的关键。一旦幻核损毁,幻境也会随之消失。
贺玠曾经接受过腾间的破除幻境历练,也确定自己刚才找到的幻核就是在那“郎不夜”胸口,可是为什么……
“云鹤哥。”
一声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呼喊声让贺玠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
这是幻觉这是幻觉,不能相信,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能相信——贺玠在心里默念三遍,筑起了高高的防线。
他一点点转过身体,抬起眼看向前方。
“云鹤哥!”
透澈清亮的眼睛,瘦小的身体。贺玠还没看清他的样子,他就已经先一步扑进了贺玠的怀里,带起一阵淡雅的茶香。
“云鹤哥,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我等你好久了。”
贺玠一动也不敢动,任由这小小的人抱住自己的腰。
是他,是裴尊礼。不过是那个孩童时期的裴尊礼。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做了什么错事吗?”小裴尊礼的声音很是委屈,甚至染上了哭腔。
贺玠咬紧牙关闭上眼,沉沉呼出一口气道:“小孩,你认错人了。”
不能承认,不能相认。
小裴尊礼讷讷地看着他,突然惊声尖叫。
“不要!你放开我!我不要跟你走!”
怀中的温热突然被一股蛮力强行拖开。贺玠惶恐睁眼,却见裴世丰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前,一只手拽着裴尊礼的胳膊将他朝后拉去。
“勾结妖物的混账东西,我们裴家不需要你这种耻辱!”
裴世丰手里握着一根长鞭,鞭子上密密麻麻都是细小的倒刺。他毫不手软地将鞭子挥打在裴尊礼身上,故意用鞭子末尾最细最重的那一截,一下又一下抽打着他的腰背和胸口。
那些倒刺勾在孩子细嫩的皮肤上,翻起一片血沫碎肉,不过眨眼间,小裴尊礼就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口鼻溢血。
“云、云鹤哥……”
他还在叫着他的名字。
贺玠觉得心脏一阵阵绞痛,剜心刮骨的痛苦也不过如此。
“够了!”裴世丰猛地怒斥,“像你这种废物,就该烂死在泥里!竟然还敢肖想用妖物修行之道坐上宗主的位置!痴人说梦!胆大包天!”
他拔出腰间的佩剑,直直捅进了裴尊礼的膝盖,生生挖出了他的膝骨。
“没了腿,我看你还怎么去见那邪妖!”裴世丰彻底陷入了疯魔,双眼通红地举起剑,一下又一下地戳进裴尊礼的膝盖。
惨叫声痛哭声不绝于耳,贺玠崩溃地捂住耳朵跌坐在地上。他的视线已经被四溅的血肉所模糊,胸腔完全无法提上气呼吸,就像是被灌满了河水,想要吸气却被堵住了鼻腔喉管,四肢都不受自己控制地瘫软。
裴尊礼,小竹笋……
他剧烈地喘着气,向着那躺在地上已经半死不活的孩子伸出手。
“别伤害他……求你了。”
冰冷的液体糊了贺玠满脸,或许是泪水,或许是雨水。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些什么,可是脑海最深处的那道声音在不停地回响。
救救他,快救救他。
“你杀了我吧!你来杀我啊!别伤害他!”贺玠昏昏沉沉地拿起地上的刺鞭,一下下抽打在自己的身体上,不停地用那些尖刺伤害着自己,“我才是妖啊!裴世丰你看清楚,我才是你该杀的妖啊!”
贺玠看着裴世丰握在手里的剑,拖着被自己折磨得鲜血淋漓的身体一步步朝那上面撞去。
“杀我,别动他。”他的眼睛黯淡无光,双腿宛如捆上丝线的傀儡,被无形的恐惧逼迫着向前走着。
一步,又一步。
贺玠的胸口已经抵上了裴世丰的剑尖。
他低头看向地上躺着的小裴尊礼——那双琥珀般的眼睛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