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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等康庭岳的话说完,贺玠就猛地拔出淬霜,提剑刺入了自己的掌心。
他动作快准狠,不带一星半点的犹豫。
淬霜破皮而入,刹那的剧痛让贺玠身形晃了晃,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该死,这破身体对疼痛的感受简直敏感到可怕。
掌中被毒针刺破的地方被淬霜划开一条深邃的伤口,正汩汩往外冒着鲜血。
割肉放毒,这是最快排出毒素的方法。
“没用的。”康庭岳轻轻抚摸着竹伞的骨架,看着贺玠血流不止的手道,“蜂妖的毒一旦进入血脉,会立即依附在你通体的脉络骨髓之上,一点点蚕食你的血液和生命。不要白费力气了。”
贺玠低头看着掌中逐渐开始扩散的青黑毒纹,忽地感觉心脏被重锤击打,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真是可怜呢。”康庭岳俯身抬起贺玠的下巴,在他涣散的眼神中笑道,“明明你都已经找到了木牒,老老实实等待着试炼结束不好吗?非要淌入这汪浑水。”
“怎么?想集齐所有的真木牒防止蜂妖余党销毁证据?”康庭岳道,“你到底猜到了哪一步呢?”
“是你……是你给蜂妖谋略的这一切?”贺玠汗如雨下,四肢瘫软不能动弹,“暗器杀人的方法……还有城中的谣言?”
康庭岳浅浅笑道:“将死之人,就不必知道那么多了。”
“不过就是可惜了你这漂亮的脸蛋。”康庭岳略带惋惜道,“不如等你死透后,我把它割下来裱在我府中如何?这样也算是让你的容貌流芳百世了。”
康庭岳的目光淬了鸩毒,说出的话也让贺玠遍体生寒。
“让我摸摸看,你的脉搏还有多久才会停止跳动呢?”康庭岳嬉笑着抓起贺玠的手,“那两个男人可都是没撑过半炷香的功夫,你也快了吧。”
贺玠狠狠地甩开他,眼前出现了黑雾重影。
“很难受吗?”康庭岳低语,“很快就能解脱了。”
贺玠右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心口,汗水一滴滴落在地上,痛得恨不得在那里挖出五个窟窿。康庭岳满意地看着他这副痛苦的样子。
“亲眼看人死亡可不是好兆头,会让霉运缠身的。我还是一会儿再回来给你收尸吧。”
康庭岳撑开伞正想要转身离开,谁知贺玠腰间的银剑突然在此时剧烈颤抖起来。
淬霜的剑身被桎梏在鞘中,连带着剑鞘都发出刺耳的嗡鸣。
康庭岳皱眉回头,右眼却在瞬息间变得漆黑一片。
“小公子!”竹骨伞看清了淬霜的动向,可那把剑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它根本没有时间回防。
贺玠已经彻底瘫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而他的佩剑却凌空于康庭岳头顶,剑尖直直指向他。
康庭岳缓缓将捂住右眼的手拿下来,手上已是鲜血淋漓。
“器妖吗?为何我没有感受到妖息?”康庭岳脸色霎时阴沉如水,紧闭的右眼溢出一缕猩红。
“小公子……”竹骨伞声音在发抖,“这、这把剑,不是妖,它没有妖丹……”
“不是妖?”康庭岳拧眉怒道,“那它能是鬼不成?”
似乎是为了印证康庭岳的话,淬霜蓦地调转剑身,化为疾驰的流光朝着康庭岳冲过去。
它突刺的速度极快,康庭岳光靠竹骨伞的伞面根本无法做到完全的防护。眨眼间腿上和手臂上都被划出了大大小小的伤痕。
“小公子!快逃吧!我也要撑不住了!这剑太凶了!”竹骨伞痛苦地嚎叫着。
康庭岳轻啧一声,被刺伤的右眼很显然也滞缓了他的动作,若是再缠斗下去,他很可能会死在这把诡剑之下。
“走!”
康庭岳大喊一声,最后再瞥了一眼贺玠。
确定那具身体已经没有起伏后,康庭岳朝空中抛起竹骨伞。那伞面骤然变得宽大无比,康庭岳飞身抓住竹杆,伞面就迅速合拢,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向远方飞去。
淬霜就这样悬浮在半空,没有追上去也没有降落。直到那伞妖的身影小得只剩下一个点了,它才慢慢落到贺玠身边,敛起了周身的银光。
一人一剑就这样静静地躺倒在地,日头钻出云层直射在他们身上。若是有人远远看去,还以为贺玠只是在享受一场安宁的午睡。
一只白蝴蝶翩跹着落在贺玠脸前,被他轻浅的鼻息吹动了翅膀。
贺玠的眼皮抖动了两下,随后微微睁开眼,转动眼珠观察了一番身边的动静。
没有妖息,也没有人声。康庭岳的确是逃跑了。
“呼——”贺玠长舒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长时间的憋气让他的脸色发红,但方才那副痛苦的模样已经无影无踪了。
“我还以为暴露了呢,我演得那么夸张他都没发现?”贺玠拍着胸口自言自语道。
淬霜一动不动地待在他身侧,和方才英勇杀敌的样子判若两剑。
“刚才真是多亏你了。”贺玠将淬霜抱起来,轻轻擦拭掉它身上的血渍。
淬霜没有妖丹,这是毋庸置疑的。可它却仿佛有了意识一般保护了自己,这件事怎么想怎么奇怪。
“管他的呢,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贺玠将淬霜收入鞘中,抱在脸边蹭了蹭,“也算这么多年没白疼你。”
一定是自己和裴尊礼对它的精心照料让这把剑吸收了日月之精华,从而有了简单的思想——贺玠就这样说服了自己。
“不过话说回来,那康庭岳也是蠢。”贺玠对淬霜说道,“他那毒针根本就没有作用嘛!”
贺玠看着自己掌中的伤口,那些蔓延的黑纹居然一点点变淡了。
“亏我那么相信他还真的慌了一下。没想到那毒淡得跟水一样,完全没感觉啊。”贺玠翻转着观察自己的手,口中嘟囔个不停。
这就是传说中的欺人者终会被人欺吗?看来唐枫终是在他身上留了个心眼,给他留的是一枚假毒针。
贺玠动动肩膀站起身,正准备离开,脚下却踢到了一个东西。
是那个玉信筒。
信筒上的毒针已经弹出失去了威慑,贺玠将它捡起来晃了晃,里面传来信纸碰撞的声音。
真有东西?
贺玠打开信筒,拿出里面用红丝线捆住的纸张展开一看,差点没被那一行行鬼画桃符的墨痕晃花眼。
这真的是文字吗?贺玠眼皮跳了跳,重新将信纸卷好放回筒中。
他本来打算将这个晦气玩意儿随手丢掉的,但想了想还是放进了袖中,随后佩好淬霜转身走入了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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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光城中金乌台下。
离裴尊礼定下的酉时还有整整一个时辰,可闻讯而来的百姓已经将周围大大小小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了。
这金乌台也是上千年的老古董了。有坊间相传说是那陵光神君在立国之初所建成的。站在台上朝北看了却谷山头,南望岩江水跳峡,向东三百里,向西行七日,就是陵光全部的地界。初为固国地标,不过两三丈之高。经后人不断修缮重塑,到了如今五层有余。站在台下,只有伸长脖子仰望才能看见开阔台顶上飘扬的金乌旗帜。
金乌台不设禁令于百姓,人人皆可登顶眺望。只有在开年之际或重大节日时会由伏阳宗接手扫尘,用做祭祀仪典。在陵光百姓心中就是神君降世之处的存在。
而此次的传言弄得满城上下人心惶惶,被众多百姓奉为信仰的镇国宗门居然草菅人命伤天害理,若是再不加以澄清,谣言不知会被传到何种境地。
事关陵光整国,唯有金乌台能担得起此事的份量。
但就是如此庄重威严之地,此时却被毫无章法秩序的人群挤成了闹市。几名面色凶煞的男人抬着木头架子挤过人潮来到金乌台下,对着刻有神君真身的石碑放下手中的担架,而那担架之上竟是一具被白布覆盖着的尸体。青灰的手臂还垂在一旁,那上面满是中毒的乌黑纹路。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他的身份来历。
守在台下的伏阳宗弟子见状立即上前阻拦,却被那些男人凶狠地推到一边。
“做什么做什么?想动手?”
“我们的兄弟被你们宗门害死了!现在他老父一人无依无靠让我们来讨说法,难道不合情合理吗!”
周围的百姓不论是明白的还是不明白的,都被这一声高喊煽动,纷纷附和起来。那几位弟子拦也是不拦也不是,只能用手格挡着步步紧逼的男人们。
“今天敢这样随意杀死无辜良民,他日还不得屠尽整个陵光啊!”
男人们的情绪无比激动,显然和死者关系匪浅。
他们赤红的双眼和嘶哑的吼叫让许多摇摆不定的百姓也彻底偏倒了,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场面又开始喧闹声讨起来。阻拦的弟子身上都挂满了百姓丢弃的垃圾菜叶,可得令于宗主的他们除了定定地站住以外什么都不能做。
无论如何也不能反抗——这是宗主的死命令。
酉时将近,金乌台上的旗帜扑簌着展开,在猎猎风中飘荡。
裴尊礼站在台顶中央,身后是一众宗门长老,脚下是正在顺毛的猞猁。
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裴尊礼身侧,单膝跪在他脚边双手奉上一卷文书。
“回宗主,两位死者的身份都已经查清楚了。”
裴尊礼抬手展开文书,将上面所写一扫而过。
“辛苦了。”他面色如常地缓声道,“我要找的人也来了吗?”
“回宗主。”钟长老拱手向前,“人已经在金乌台下的百姓之中了。”
“好。”裴尊礼点点头,将文书合上。
“那就开始吧。”
话音刚落,西边的最后一缕日光也隐入了山头。一声声沉闷的鼓声从金乌台上传向四面八方,镇住了其下所有的混乱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