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虔昨晚宿在西房,晨起时又是由封清月贴身服侍的,软玉温香在怀,能空暇出心思在林涧寒身上才是有鬼了。而后府门外与外祖离别的愁云更是在一瞬裹挟了弘虔,哀伤之余更无暇顾及过问她的这位正妻的琐事,哪怕在车辇上已经准备和衣而卧补眠的时候,弘虔仍旧是觉得事情理应如此——无论自己走到哪林涧寒都应默默地跟在身后才是。
见不到熟悉的身影,有一霎的慌神,弘虔毫不违心地承认。
坐起身,撩开厚厚的帘子,状似无意地问已经蹬好马鞍的思慎:
“王妃呢?”
思慎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那还不快些去找?”弘虔放下帘子,抱着臂,冷哼一声,就要蹬上青靴走出车厢。
这时右侧的辨明听见两人的对话,倒是回话了:
“回王爷。徐伯说王妃今儿一大早就回了相府。说是以后再相见不知几时,要去拜别林相。”
弘虔倒是为这父女情深挑了挑眉,只是轻呵了一声,向软垫上一瘫,按了按眉心:
“既如此,那便去相府接她罢。”
思慎觉得有些讶异,他原来想着,王爷对王妃没甚么耐性。此时不告而别,王爷会对王妃私自回娘家的事情不忿。没承想王爷倒像是转了性,不再与王妃为难。而已经打好如何劝解的腹稿如今倒是无用武之地了。
随着马夫的一声鞭鸣,车马缓缓而动,朝着相府行去。
相府接了林涧寒,并且一众人等夹道欢送不必多提。
在耽搁了数天后,弘虔终于得偿所愿,离开天子脚下,生她养她的皇宫,去赶往,那“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
弘虔盘坐在褥席上,想了想,还是撩开了帘子,侧探着身子去回望,直到巍峨的城墙终于渐渐远远地消失在视线里,直到,再也看不见丝毫轮廓。
她突然想起那首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今日匆匆一别,下次再回故土,又是何时呢?
弘虔有些失神,神游天外。而思绪万千的不止弘虔一人,林涧寒亦是心湖颇不平静。
她在明城生活十几载,此番离京,父亲那殷切的发问总是萦绕在耳畔:
“金麟岂是池中物。许多事情为父未曾告诉你,你可知道为何先皇属意云王为太子,却后来选了如今的皇上?你在皇宫走了一遭,是不是觉得皇上和云王兄弟二人亲密却又疏离?我听闻云王曾重病昏厥吐血,你可知其中的缘由?他身旁不止你一人,从此之后相府跟云王府就是同气连枝了,你可曾有过打算?皇上疑心颇重,这些年来朝堂极不平静。为父倦了,待何时你们能有个孩子,我便辞了这丞相之位,退庙堂之远的乡野僻壤去了此残生。只是,寒儿,我忧心的是,倘若某日他们兄弟二人兵戎相见,你又该如何自处呢?此去江南,我儿当万事珍重。至于云王,在京诸事,为父自然会极力从中斡旋,只是不知为何,隐隐地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林逋生性内敛,从来不是絮叨的性子。前些年本就不爱言谈,在爱妻去世之后更是沉默许多,不愿多言。而面对将要拜别自己的爱女,林逋还是不忍,皇上虎视眈眈这么多年,如若是强行入宫不也是探囊取物,只是当时趁其不备,反将一军,不愿为此葬送了寒儿的一声。
他是外臣,家中也并未有入宫为妃的女眷。只是曾经与亡妻交好的姐妹,寥寥数言窥见过宫墙间的只言片语。
三架马车内的人形色各异,各怀心思。不同于封清月倒是有些期待,如鱼得水般游走在江南。
中午时分,弘虔歇着,只是午后草草唤人拿了些糕点用了打发了午膳。天色渐晚,思慎通传说是天渐渐黑了,接下来的路程不是官道,怕有匪患来侵扰清净,驿站到了在此歇一晚不知可否。
弘虔思忖了片刻,吩咐说,驿站多是传递公文之用,他无皇命在身,又无公干要务,住在驿站确实不妥。且驿站年久失修,歇息条件也不算上上之选,若是仅有自己对付一宿倒还使得,如今她携着女眷,多是不便。掀开帘子示意思慎过来,吩咐着这附近去找一家客栈,今晚便宿在客栈了。思慎和辨明各自领命策马前去,继而弘虔两侧的空缺也就有人不着痕迹地替代,不着痕迹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弘虔安排好,确认没甚么遗漏,这才放下帘子,回到车里坐定等候消息。
不多时思慎就前来回报说是事情已经办好,驿站不远处建有一个客栈,名曰云来,供往来商贾贸易之用。有些官员途经此地嫌弃驿站住处条件不好,也会选择外出自寻住处。恰巧思慎赶到时有客人退了房间,留下了几间天字号房和几个铺位,现已预定好了。
思慎领路,一行人马紧赶慢赶,也在太阳落山前行至云来客栈处。驿站地处偏僻,前些年的时候略显荒凉,但这几年朝廷政策放开之后,来自大江南北的商人从五湖四海带着各色的货物去往明城途径此处,也会歇脚。一来二去的,倒是不像前些年一般人烟稀少。只是夏日恹恹,路远马倦,如今还不是贸易的旺季。
“请问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小二看见来人一袭玄色端服,便知身份不凡,忙不迭地跑向弘虔招呼道。
思慎在一旁瞥见就要冲撞到王爷,站在右侧拦住没有眼色的小二。一抬手,木牌已经从掌心掷出,飞向刚刚稳住身形的小二。小二也是个人精,不恼不怒,依旧赔着笑,一边连连弓腰告罪,一边手忙脚乱地接住,对着身后吆喝道:
“小明,天字号房间四五六的贵客到!”
站在弘虔身后默不作声的辨明听见小二这声吆喝忍不住眉毛跳了跳。
弘虔倒是没太注意称呼问题,虽有软垫,但赶了一日的路,几次昏昏沉沉将要入眠的时候都被颠簸没了睡意,她现在头脑都要炸开,先行转身上踏道时,对着身后的林涧寒和封清月二人说道:
“王妃去五号房罢,本王和暖儿去六号房,思慎,你和辨明睡在四号房,有什么事好有个照应。别让跟着的人睡通铺了,开几个地字号房,今儿都累了,膳食便不下来用了。一应伙食按本王日常口味来,酸梅汤给夫人送来一份。王妃,你要么?”
虽感不适,弘虔还是强打着精神,安排好众人。至于酸梅汤,她突然忆起来京路上路遥马急,赤日炎炎似火烧,没走官道,路途坎坷得紧。暖儿不胜其扰,被折腾得倦怠饮食。今儿又行路,又不在一辆车辇内,这才为她点份酸梅汤,略略加些冰,想来赶路的不适也会被驱散许多。风情也盈盈一笑,就要谢恩。只是林涧寒刚到客栈考虑着住处,冷不丁被点名,还未从思绪中回神,有些迷惑地看向停在踏道上得背影。
弘虔转过身,见到的便是平日里端庄自矜的林涧寒犯傻的娇憨模样,不觉有些好笑,颇具耐性地问:
“王妃,本王方才是问,你是否要用些酸梅汤?本王不甚知晓你是否爱吃酸的。”
林涧寒点了点头:
“谢过王爷。”
弘虔摆了摆手,转身招呼着款款行礼的封清月,一前一后地走向三楼。盯着两人的背影,林涧寒黯然,心中颇不是滋味。她是云王明媒正娶,三书六礼的正室。现下却是,云王在人前与自己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给足了颜面。人后却恍若路人,连言语都厌烦。
客栈依思慎所说,确实未曾有些年头,房内的物件簇新。弘虔走进去也是颇为满意。
辨明不多时赶到,恭立在门外,说是事情办妥了。
弘虔和封清月用完膳食,浣洗后便相拥入眠。而林涧寒这边却是一夜未眠。第二日早行,赶路时林涧寒没多久便沉沉睡去,只是睡意惺忪之际,见有人跳上马车。猛地一惊醒,见来人是弘虔,示意伺候的丫鬟下去,刚要起身见礼,弘虔却是摆摆手,示意不必了。虽是早起,但弘虔昨晚休歇得早,得了一宿好眠,心情很好。林涧寒端坐在软垫上刚要让座,弘虔也没介意,大咧咧地坐在一旁,示意不必麻烦,打量着厢内的饰品,不经意间瞥见倦态的林涧寒,灼灼盯着林涧寒眼底的乌青,讶异地问:
“王妃昨日未得安寝是为何?”
“回王爷,昨日床榻过硬,妾身这才不得安卧。”
弘虔颔首:
“既如此,本王将事情说完,王妃便可早些补眠了。”
林涧寒垂首:
“王爷请讲。”
“思慎和辨明业已到了成家的年纪。此番回江南,本王有意为他两人指门亲事,现下匆匆忙忙赶来,是想将此事全权授予你,让你也好有个打算。”
林涧寒有一瞬的错愕,据她所知,思慎和辨明两人是先贵妃在世时挑选的皇子伴读,也兼着护卫之责,更是几次救过小皇子的性命,先皇赞其护主有功,特给了朝廷官职来做,许无需点卯上朝一应琐事,后先皇崩逝,庆和帝初登大宝,云王被封往江南,两人更是贴身护卫。一路升迁至今,而今云王被授了郡王,两人更是平步青云,前途不可限量。如此大事,他怎么就想着交予自己了呢?
林涧寒听完始末,突兀感消弭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觉得稍稍有些安慰,如此要事,全权嘱托于自己,也是对自己的信任罢?
弘虔若是能听见林涧寒心中想法,少不得要驳斥一番。她纯粹是想的是此事必然得交付给一个人来办,思来想去,身边可用的人寥寥无几,她手边最好用的两个人就是思慎和辨明,然而这是这是两人的大婚,总不好交给新郎官去办罢?而婚事的事务琐碎繁重,暖儿回府少不得继续料理账目等事,若是在兼着这等差事怕是得夙兴夜寐,她也不忍。思来想去,林涧寒是最好的人选,毕竟是名满天下的林逋的独女,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除此外,她在京中这几日多次听闻林涧寒治家有方,她倒是愿意给她这个机会,毕竟,她王府里,还豢养着一群皇兄赏赐的美娇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