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擦去淌下的鲜红,又抱紧了人。
“对不起……”
伴随着那喃喃声,夜昙亦止不住心头怅惘。
“……对不起……”她垂着脑袋,像朵蔫了吧唧的花。
直到怀中人渐渐转醒。
少点有琴睁开眼睛……看到的还是那张让他又爱又恨的脸。
“你……”
“你在做什么?!”
自己又在做什么?
还有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你连这点尊严……都不肯给我么?
“不是……”夜昙眨着无辜的大眼睛,“我只是看你睡得不安稳,所以才点了安神香的!”
当然也会忍不住想亲亲抱抱嘛!
“……”
如此,他便更是……
无地自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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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有琴,好不好玩?”
夜昙想了许久,觉得不如让他继续发展一下从前的兴趣爱好。
也许这样,他的心情就能够好起来?
于是她便突发奇想,拉人来锻铁。
“我们这里过节的时候还有打铁花和玉壶,火花会‘噗’的飞起来的!”夜昙忍不住拿手在空中划拉了几下。
“你一定没见过!到时候我都带你去看,好不好?”
“……”
从前,是他带自己去看。
如今……倒是反过来了。
“不用了……公主……”
少典有琴转头,看了看案台旁新鲜出炉的铁器——
一把锉。
那是夜昙心血来潮试着打的。
样子颇有些崎岖。
“那……我们回去?”那她再陪他玩点别的吧?
“……好。”
“有琴……”夜昙偷偷摸摸凑近了弹琴之人一些。
“你不开心的话,我还可以带你去别的地方的!”
“反正现在我有功于社稷……父皇是不会阻拦的。”
“有功……”少典有琴默默重复了一下这个词。
他停下了拨弦的手指,以袖掩唇,试图忍耐胸口突然涌起的恶心感。
“哎呀,江山之大,咱们哪里不能去……”夜昙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
……自己又说错了。
不该在他面前提这个。
可是……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啊!”夜昙恼了。
别国质子在京城也活得好好的呀!
毕竟这长安是何等富贵繁华之地!
为什么他就不能放下过去呢!
“你别忘记,你母亲也是我汉家公主!”
“难道你就知道父亲,不知道母亲么?”
“我……”
或许她说得有理……可是,那是生他养他的土地啊!
不管自己的父母是哪里人,这都是不能磨灭的事实。
“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究竟该责怪谁,未来又该何去何从。
才有那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
“有琴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了。”他本能地想要逃离这一切的源头。
可她却不让他走。
“你必须要听!”
“不然我就杀了那些俘虏!
“……”
夜昙的狠话令少典有琴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
前度出门,他见到了京中的本族俘虏。
其中不乏热血沸腾的血性青年。
“殿下!”
“请殿下杀了那个妖女!为我们报仇!”
“只有殿下能办到!”
少典有琴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走出俘虏营的。
不同于那些复仇心切的少壮派贵族,俘虏营里还有一些平民。
平民们跟他说的话……出乎意料。
他们说,夜昙公主吩咐过,不准士兵们动用私刑,他们现在过得……还算凑合,至少不必再为生计发愁了。
回公主府的路上……长安的百姓,也依旧在茶余饭后谈论着边陲那场惊天动的战争,为久违的胜利感到雀跃。
自己……竟是连恨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可那些让他杀掉公主,为帝国复仇的同族,那仇恨的目光,他又如何能忘?
那夜,他在她床前站了很久。
轩辕剑还好好地挂在她床头。
也许,真的像他们说的那般——自己是最有机会杀掉她的人。
可自己的手,仿佛有千钧重,根本抬不起来,更别说去握那剑。
“……公主,是我错了。”他早就知道……都是自己的错。
“哎呀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不是要和你分谁对谁错!”他们之间,早也分不清孰是孰非。
“方才……方才我说的都是气话,你……你别放在心上嘛……”
“公主,我知道……你是……为了你的国家和子民。”是他大错特错。
不该带她去那营帐的。
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地觉得……他们能幸福。
“……对不起嘛”,见人不再执拗,夜昙很是欣慰,“原本我和郭都护说得好好的,不会伤害你的亲人……我也没料到,他们居然会……这也要怪你爹,激怒了他们……”
“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
“开始……怎么开始?”少典有琴定定地看向夜昙。
“我们可以……成亲,这样就会有新的家,你之前不就是这么想的么?”
“家……”少典有琴喃喃自语。
家在哪儿呢?
“……我已经没有家,也没有……家人了。”
“没有这样的事!”夜昙有些激动地上前几步,却不小心将矮几上摆着的琴带倒在地。
“我就是你的家人呀……只要你想就可以啊”,她的声音小下去。
“公主,对不起……我……做不到。”他做不到当一切都没发生。
“从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那时候,你不是你。”
“现在……我不是我。”
一开始就错了。
他们是不可能和解的。
“公主……”少典有琴的嘴角漾起一抹惨笑。
“如果你……真的……”他忽的有些哽咽,“真的……只是一个侍女就好了。”这样,他们也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步了。
少典有琴缓缓起身,抱起被夜昙带到地上的古琴。
他将琴侧贴于自己脸颊,随后便阖上了眼。
无论弹什么,这乐……总是苦涩的。
“不是梦啊!”她不明白,这怎么能是梦呢!
是梦的话……他不是早该原谅自己了么!
“对不起有琴,我不是故意要摔你的琴的。”
“琴没事吧?”
她当然知道这是他母亲的遗物。
这还是她派人从北边运来的。
“琴……没事。”
有事的……
少典有琴忽然从琴中抽出了什么。
夜昙没看清,只觉眼前光华一闪。
他是要杀她吗?!
她下意识地闭起眼睛。
没等夜昙反应,少典有琴便将手上锉刀刺向自己的双眼。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上了脸颊。
再次睁眼时,夜昙的眼神已从惊愕转为了惊恐。
“有琴!!!”夜昙尖叫起来,“你是不是疯了你!”
姐姐好不容易才把他治好的!
“你要干嘛啊!”夜昙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急急想去扒人眼皮检查眼睛。
“你别过来!”
“你快把刀放下!”
“……别过来!”
手中锉刀仍在滴血。
那日,他偷偷带回来,藏在了琴底。
究竟是情断剑,还是剑断情?
这个问题,已是有了答案。
任何复明的希望……都不存在。
“公主……我要离开了。”
他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又下不去手杀她报仇。
甚至连一直恨她……都做不到。
便只能如此。
“你敢!你敢死,我就去杀了那些俘虏给你陪葬!”无计可施的夜昙只能以他族人的性命相要挟。
“你……不会的。”既能说出为天下黎民计的言语,他便相信她不会的。
“公主……别让我恨你……好吗?”
“好……那你先把刀放下!”夜昙的指尖掐进手掌,努力克制住处于失控边缘的情绪。
“我们可以不再待在京城,我们回去……回你家……我可以把俘虏都放了,帮你重建国家。”
“或者,你想去哪里?你说出来,我们都可以……”
“我想要去的地方,你来不了的。”
“……”夜昙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一截一截地凉下来。
“公主,我……不恨你。”
总归是他不好。
当初,看着大哥和父汗虐杀汉地俘虏时,他就没有能改变什么。
如今,自然也要承受这样的后果。
锉刀便架上了脖颈。
“公主,昆仑神……会保佑你的。
只是……此生他们都不复相见。
“等……”夜昙差一点就抓住了他的衣角。
就差一点。
便只能眼睁睁看那锉刀自他手中掉落。
“有琴!”夜昙扑上去,试图捂住他脖颈上飞溅出的鲜血。
“公主……我……想……回家了。”
他反复地提醒自己,别再爱她了,别再想她了!
没有好结果的。
却仍旧……依依不舍。
若是此时自己还看得见……
必是不愿瞑目的。
“到……母亲……身边。”
“有琴!”
“别……碰……我……”
“脏……”
最终,夜昙还是想办法说服了朝中主战派的大臣,将大部分平民出身的俘虏放回了北国。
反正……他们大势已去。
她也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踏上那片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寒之地。
夜昙裹了裹脸上的头巾,手摸上冰冷的墓碑。
有琴……你见到你母亲了么?
你……开心么?
泪真能断剑么?
……那情该是有多长?
不管如何,那琴与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还有她的心。
“是你害死了殿下。”墓前还跪着一个青年。
“我早就劝殿下杀了你的!只可惜……”
夜昙转过头去看那被五花大绑的人。
他的眼神,她再熟悉不过。
是一样的仇恨。
“是我们逼死了他……”
旷野之上,天地之间,雪花簌簌而落。
夜昙伸出手,接得一手落雪,雪化得很快,水沿着指缝滴落。
“你明明就知道……他不会有别的选择的。”
跪于墓前的青年皱了皱眉。
一时间,他竟辨不清,这话……究竟是在对谁言讲。
朔风凌冽,寒意如针,刺入肺腑。
划过看不见的道道伤口。
“……他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夜昙缩回手,眼眶微热。
是他们堵死了他的生路。
费尽了九州铁……铸成一把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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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昙睁开眼,愣了半天,才缓缓从床头坐起来。
“有琴?”
她喃喃出声,却没人回应。
这还是破天荒的。
他去哪儿了?
莫不是复明后,嫌弃这小破客栈不好了?
想到此处,夜昙再也忍不住,急急忙忙踏上鞋子,向门外冲去。
“有琴?”
山间空气甚是清新。
她看见那人站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