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陵当晚并未留宿在洛九娘院里,等洛九娘喝完了那碗药后,他便离开了。
洛九娘不知他为何会折返回来,也不知自己的话能否令他相信。
她如今能做的,也只能是多加谨慎。
翌日。
阿月早早地过来伺候洛九娘梳洗。
她收拾好床铺,忽地想起什么,转过头来说道:“如夫人,今早谢侍卫过来了,他带走了昨晚熬药剩的药渣。”
洛九娘戴簪子的手稍顿,若无其事地开口:“药渣有什么用,拿了就拿了。”
“奴也是问的。”
阿月说:“谢侍卫说郎君见如夫人一直喝这药却不见好,便找大夫瞧瞧,给如夫人您重新配一副更好的。”
“嗯。”
洛九娘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色并无变化,“也好。”
洛九娘并不害怕谢无陵调查药渣之事。
那汤药是青影阁配的,普通大夫根本察觉不出异样来。
阿月轻声感叹:“如夫人,可见郎君是关心您。”
洛九娘唇角一掀,并未接这话。
正说着,谢吏便提着药进了院。
“如夫人。”
他冲洛九娘行了礼,“这是刺史让大夫重新给您配的药,您之前那副药,有一味寒性药材,服用久了对身体不利。”
洛九娘点点头,声音依旧温和:“谢侍卫跑一趟辛苦了。”
谢吏道了句客气。
他转身欲走,又被洛九娘叫住,“今日重阳佳节,妾身想去山上插茱萸祈求平安,妾身不认路,谢侍卫若是没事,可否带路?”
谢吏稍顿。
刺史进山前,让他特意留意院中情况,也让他多看着如夫人。
“自是可以的。”
洛九娘:“那麻烦谢侍卫稍等妾身片刻。”
谢吏颔首,便着人去准备上山的马车。
等马车准备完毕,洛九娘也抱着茱萸从房间里出来了,她换了身素色长衫,头戴白色幕篱,身形纤长消瘦。
今日上山的车马络绎不绝。
刺史府的马车很打眼,路人见了,纷纷让开了一条道路来。
马车刚行至十里亭时,外面忽而飘起了小雨。
眼见着秋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谢吏叫停了车马,“如夫人,前面有驿站,不如先去驿站歇息片刻?”
洛九娘掀开帘幔,看着马车外淅淅沥沥的秋雨,点了点头。
驿站人多,但洛九娘这一行人是来自刺史府,是怠慢不得的。一下马车,驿站便安排了休息区。
这场秋雨不止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驿站又是上山的必经之路,不多时,驿站外的廊檐下便围挤了数十个上山之人。
洛九娘见了,吩咐阿月道:“我们这一趟出来带的重阳糕多,去分给驿站百姓一点。”
阿月:“是,奴这就去。”
谢吏听了一耳朵,心下不由得感叹——
如夫人不仅人温柔,还心地善良。
阿月动作很快,不到片刻功夫,便将食盒里的糕点分发了下去。
“如夫人。”
她避开谢吏的目光,走到洛九娘面前,压低声音道:“奴刚刚看到了红姨。”
“红姨?”
洛九娘也愣住,“当真?你有没有看错?”
红姨不是因发疯伤人被谢无陵送走了吗?
阿月点头:“奴不会看错的,红姨跟着阿力朝我们相反的方向去了,而且奴看红姨的神态、动作,一点儿也不像是疯癫之人。”
洛九娘手指轻抚着瓷杯边缘,垂眸思忖了片刻。
进山的路一共两条,一条是上山插茱萸的大路,另外一条则是人为踩出来的小路。听说那条路多豺狼虎豹,经常有百姓遭到攻击,谢无陵便下令便封了小路。
她声音略带严肃,“这事可千万别说出去,只有你我知道。”
若山上真有什么秘密,那定然是不能公布出去的,倘若被阿月泄露出去,那她的小命也不长了。
阿月脸上也露出惊恐之色,“奴知道的。”
-
另外一边。
今日有雨,路上泥泞,谢无陵抵达山中营地时,最早一批兵器已铸造完成。
“刺史。”
校尉带着一柄长枪快步走到谢无陵面前,“这是今日所锻造的兵器。”
谢无陵接过长枪,手指轻轻拂过利刃后,指腹顿时出现了一道血痕。
“嗯。”
他难得松了回口,“不错。”
见谢无陵点了头,校尉心头也如释重负。
进山有半月了,所锻造的兵器一直不符合刺史的要求,他手下的这群小兵整日里过得胆战心惊。
“还有一批已经在锻造了,刺史不如跟属下进去看看?”
话音刚落,负责进山打野的小兵便推着小车过来,“刺史,这是今日为阿力侍卫准备的猎物。”
谢无陵偏头,视线落到小车满满当当的猎物上,眉峰微蹙。
往日谢无陵见了,就直接打发他走了。
今日却迟迟不见开口,小兵神色慌张了的起来。
谢无陵声音平平,“下雨天去何处猎了这么多猎物?”
小兵刚想说之前准备的,那校尉便听出了其中之意,连忙将小车中的猎物拿了出来一些,“刺史,您看这样成吗?”
谢无陵扫了一眼,“嗯。”
校尉松了口气,悄悄擦了擦手心里冒出的冷汗,又将小兵打发下去了。
谢无陵在山中巡查了半个时辰,等雨势渐停,他才骑上的卢下山。
行至十里亭时,一打眼便瞧见了飘着‘谢’字大旗的马车。
他吁了声,拽住了的卢。
“这马车怎么回事?”
跟在身后的小兵见状,回道:“今日重阳,夫人上山插茱萸,祈求平安。”
谢无陵:“她一个人?”
小兵回道:“谢侍卫跟着。”
谢无陵收回视线,轻拽了下的卢,继续朝别院走去。
刚走几步,他忽而想到了驻扎在山中的营地。
如今洛九娘的身份还未完全确定——
谢无陵拽着马绳回了头,“带我去找如夫人。”
小兵:“是。”
-
洛九娘在驿站等到雨势下去后,才重新上了马车。
下过雨后,地上泥土软烂,马车的速度也降了下来。
待走到半山腰时,行驶中的马车突然一停,洛九娘整个人都朝前倾去。
“如夫人。”
阿月连忙将洛九娘扶好。
洛九娘稳住身形,朝车外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回:“回如夫人,路上泥泞,车轮陷进去了,一时半会出不来。”
洛九娘掀开帘幔,在阿月的搀扶下下了车。
她弯下腰,果然看到了陷进去一大半的车轮。
洛九娘:“何时能拉出来。”
车夫道:“估摸要半个时辰。”
“这可如何是好?”
阿月急了,“重阳可是一年中祈求平安的大日子,错过了时辰,就延误了吉时。”
洛九娘收回视线:“时间还早,我们走路上山吧。”
阿月张了张嘴。
也只好这样了。
下了马车后,洛九娘一直留意着上山的另外一条路。
那条路被掩盖的很好,但多亏了这场雨,将车马压过的痕迹暴露了出来。
洛九娘察觉不出车马运载的东西,只能推断出那些东西很重,以至于压过路面后,连雨水都一时半会儿消不散痕迹。
身侧有谢吏跟着,洛九娘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观察。她收回心思,和阿月互相搀扶着上了山。
山顶视野开阔。
洛九娘刚从阿月怀中接过茱萸,忽地,便听到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她回了头,看见谢无陵骑着高大的骏马赶了过来。
谢无陵身着一身玄色长袍,挺拔的身形几乎和的卢融合在一起,即便是隔得远,那种无形的压力依旧让人心头惴惴。
洛九娘心脏猛地一跳。
谢无陵好端端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莫不是自己今天的行动引起了他的怀疑?
洛九娘怔愣过后,便提起长裙,朝谢无陵小跑了过去。
“郎君!”
她手里还捧着一把茱萸,抬头看向谢无陵时,笑容明媚。
谢无陵视线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小跑过来,身上还沾染了泥土,有些许的狼狈,但眼神却是清澈又明亮的。
只是跑得近了,的卢不喜欢生人的气息,朝她喷了一口鼻息。
洛九娘啊了声,连忙后退了一步。
“如夫人。”
谢吏在身后提醒,“除了刺史,的卢不喜欢任何人靠近。”
他跟随刺史多年,只敢在牵牵马绳。
洛九娘轻哦了声,面上露出遗憾之色,心下却忍不住腹诽。
果然是谢无陵养的。
狗这样,连马也是这样。
随即,洛九娘又抬头,清眸看向谢无陵,“郎君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谢无陵迎上洛九娘的眸光,心思微动,又想起昨天晚上的光景来——
她捧着药碗递到自己面前,面容掩在光影里,温柔无害。
谢无陵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冷淡问道:“茱萸插好了?”
洛九娘摇摇头:“郎君是要陪妾身一起吗?”
谢无陵没回,而是把马绳丢给了谢吏,往前面走着。
洛九娘连忙跟上了他的步伐。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山上已经插满了茱萸,洛九娘寻好位置,不时地留意着周围的环境。这边地势偏低,看不清山那头的情况。
“郎君有所不知,这是妾身娘亲出事后,第一次上山插茱萸。”
谢无陵被她的声音吸引过去。
洛九娘弯了弯眉眼,说道:“阿娘还在时,每年都会带阿竹上山插茱萸,以祈求来年平安顺遂。”
谢无陵意有所指地开口:“倒是不曾听你提起这些。”
洛九娘:“以前的伤心事罢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谢无陵眉梢微挑,“说说看。”
洛九娘抬眸看向谢无陵,继续说道:“妾身自幼家中贫穷,阿耶攀龙附凤,抛弃了妾身和阿娘。阿娘没处去,又被族中大伯母设计,逼迫她嫁给一老鳏夫作续弦。那鳏夫性子暴躁,对阿娘非打即骂,甚至还要把妾身送到翠烟阁做伶人。阿娘与鳏夫起了争执,失手一推,便将鳏夫推到门框上,撞死了。”
“后来呢?”
谢无陵又问。
洛九娘柔柔叹了声气,“杀人偿命,阿娘被官府的人带走了。妾身年幼,被一户姓洛的好心人收养,从此也改名了洛姓。”
谢无陵面上表情并无多变化,“我竟不知阿竹竟有如此遭遇。”
洛九娘说这些,也有引导谢无陵去调查之意。
只有他看到的‘真相’,他才会相信。
洛九娘眼眶微红。
她抬眸,有几分讨好地问道:“今日郎君陪阿竹插茱萸,阿竹很开心。往后每年,郎君还能相陪吗?”
谢无陵垂眸,视线撞进这双泛红的眸子里。
他年幼时,李夫人也带他上山插过茱萸。
当然,也就那一回而已。
还是他央求的。
谢无陵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府中侍卫众多,自然会护你前往。”
说完,他便翻身上了的卢,一拽马绳,疾驰了出去,也不给洛九娘任何开口的机会。
洛九娘怔怔地看着谢无陵的背影。
气氛有些安静。
谢吏清了清嗓子,“如夫人稍等,属下这就去把马车驶过来。”
“好。”
洛九娘勾了下唇,笑意勉强。
谢吏抓了抓头发,快步下山。
谢吏一走,这山上就剩下洛九娘和阿月了。
天色渐暗,山上也冷了起来。
洛九娘衣服单薄,整个人被卷在风里,单薄得像是随时都会被山风带走。
阿月见状,连忙将大氅给她披上,她抱住洛九娘,给她取暖,“如夫人,您稍等会儿,谢侍卫很快便会回来了。”
“嗯。”
洛九娘咬紧了牙关。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马蹄声响起。
洛九娘抬头,看见架着马车赶来的谢吏。
谢吏看着脸色苍白的洛九娘,找补道:“如夫人,刺史并非有意将您丢在山上,皆是因为的卢只亲近刺史一人。”
洛九娘喉咙里溢出了一声沙哑的回应。
“嗯,妾身知道。”
她闭上眼,掩藏住眸低的情绪。
谢无陵都能把自己送给赵翦,丢在山上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