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敬把话交代完,又回到书房,事儿还没完呢。他答应过林夙要忍三天。虽说他要决心彻查此事,可就这样临阵退缩,可不是他的风格。
林夙能忍,他也能。
林夙的书房已经打扫干净,刚才被谢时敬掀翻的书桌也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书籍还是破败的。因为他没吩咐那小厮换了。
等到童夫子来了,看到谢时敬,道:“你怎么跟林夙换了?”
夫子就是夫子。
谢时敬恭敬道;“夫子圣明。我这绢白口罩一带,连我自己都分不清。夫子一眼就看出来了。”
童夫子摸摸自己的花白长胡须,“你们的眼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谢时敬问。
童夫子道:“他的温和。而你凌厉。”
这些日子,童夫子日日来授课,不知道他知晓不知晓林夙受欺凌的事儿,“夫子。我府里的下人欺侮林夙。”
谢时敬说这话时有点颓废,他不知道林夙过得竟然是这样的日子。
他喃喃道:“我以前去宫里,听说那些太监欺负人,会故意不给主子茶点吃,这已经算是很坏的了。林夙好歹是侯府的公子,怎么我下面的人会这般欺负他?”他不解。主子还是主子啊。
童夫子道:“时敬。永远不要高估人性。因为人性败坏 ,孔夫子才提出仁。只有明白这个,你才能懂得仁。”他知道林夙曾给谢时敬说过仁,童夫子便借此再帮助谢时敬理解。
谢时敬道:“夫子是说。仁,是建立在恶的上面?”
童夫子微笑地点点头,“你以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偶然使坏,便赶尽杀绝,全然不顾其人。这都是不懂仁的表现。”
谢时敬道:“那林夙就懂? ”
童夫子道:“不仅林夙懂,你爹爹也懂。你爹爹乃国之大将。他上阵杀敌,为国为民,杀身成仁。”
谢时敬不服气道:“爹爹懂,可林夙那么小。”
“这跟年龄没有关系。”
谢时敬见夫子总是赞林夙,狡狯心顿起,故意问道:“那林夙这些日子受欺负,夫子肯定是知道的吧?为什么夫子不帮他呢?夫子一点也不关爱学生,不懂仁。”
童夫子摸摸白胡须,拿起桌上的戒尺,让谢时敬伸出小手,啪啪地在他的手心打了三下。
“嗷。好痛。夫子!”谢时敬小脸皱皱。
“臭小子。你少指桑骂槐。老夫何尝不知?只是小林夙 说要自己处理。老夫可不是你这个黑心少爷,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童夫子时常总是慈眉善目,极少这般训人。
谢时敬道:“夫子还说不偏心。叫他小林夙。而我是臭小子。”
童夫子道:“小林夙比你乖巧,可不会质问老夫。”
谢时敬:“我也不是见死不救。是他不求我。还有若是我,我也不喜别人插手。”
“他哪是不喜别人插手?而是根本孤立无援,知道告诉他人也无济于事。时敬,你时常爱游戏,可要知,在不平面前,谈何游戏?”
谢时敬的心深受震动,轻轻道:“夫子是说。这一切的根源在我。 ”
童夫子道:“在你又不在你。万事自有其因。但在其位谋其政,跟你确有点关系。” 夫子说得云里雾里,谢时敬有些没听懂。这童夫子还精通佛理,偶尔会说些禅言。
夫子讲完课,布置了自习任务,给林夙和林耀上课去了。谢时敬自习到一半,想出恭。他现在的身份是林夙,只能去给客人专用的溷轩,刚到溷轩,就闻到了一股臭味。味道不浓。但谢时敬闻了还是觉得异常恶心。
打扫这里的小厮明显也偷懒耍滑了。谢时敬心中窝火,谢府的小厮都是不敢没规矩的。但这个前提是上头的管事得严。上头不严,该偷懒就会偷懒。
他捏着鼻子,抿紧嘴唇,推开溷轩的门,刚锁好,只听外头传来锁门的声音。他心一惊,一句混账差点就出来了。
他是被人锁在溷轩里面了吗?
幸好,他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个溷轩以防他人窥视,上头造得很高,后头是泥墙,只有两边是空的。口子很小,出不去。而门锁很牢,谢时敬踹了好几次门,都踹不开。
谢时敬坐那忍着臭味,心中的怒火快到顶峰。他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耐性也不多。夫子和父亲都说,他的性子还得磨,得好好地磨一磨。
莫约等了半盏茶,谢时敬以为要有人来开门了。推一推门,没有。又等了一个时辰,通过那个开口看到外面灰碧的天,听着外面下起了濛濛细雨,细雨从外头飘洒进来。
他不是没想过大声呼叫,可太丢脸了。这怕是要被人笑一辈子吧。他宁愿耗死在这溷轩里。林夙估计也是一样的心理。不过林夙叫了,也没人理他。
又过了几个时辰,谢时敬的肚子咕咕叫。他已经放弃了,他被遗忘了。或者说变成林夙的谢时敬被遗忘了。
没有人给他开门。听着外头的小厮婢女来来往往。谢时敬还听了不少八卦。关于他母亲的,关于他父亲的,还有关于林夙,还有关于他的。和他几个舅舅家的。
这些八卦他大多知道,也不甚在意。
反倒是他和林夙的,他仔细地听了些。
“林家小公子长得真可爱呀,说话文文气气的,小小年纪总爱板着一副面孔。”
“可不是。比我们少爷不知道好多少。没见过他之前,我还以为侯爵少爷都我们少爷这样的呢。
“我们少爷怎么啦?少爷多有男子气概啊。”有人为他说道。
“就是就是。话本里的英雄,都是这样的性子。”
等等诸如此类。谢时敬也是头一次听到底下人对他的评价,原来是有好有坏。这不是重点,他才不管他在这些人心中的评价如何呢。他在意的是,赞美林夙的要比他多得多?
这个来谢府不久的小小庶子,给谢府人的印象非常之好。
相貌端正、斯文有礼、气质和煦,是个优秀的三好少年。
等谈笑声音散去,天也彻底黑了下来。
谢时敬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孤独感。从小他便众星围绕,很少有落寞之感。他曾读过大宋开国皇帝 的御批,读到后来感到这个少年天子非常孤寂,他当时不解,想这个少年天子十八起兵,二十二定国,之后便天下大定,海晏河清 。
现在他有些明白了。坐拥天下,却无知心之人。仿佛身处旷野,没人记起。他现在就是如此,没人想起他,他的背后没有一个真正爱护他的人。
谢时敬心潮起伏,大起大落,绝望之即,只听外头道:“小时敬。”
声音温润,是林夙。
林夙打开门锁,微笑道:“你别告诉我,你哭了。你也不小了吧?”
谢时敬从溷轩出去,用力带上门,“你才哭呢。你哥哥我没哭。”回头又带着哭音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还说你没哭。”
谢时敬道:“没有。你看错了。”
林夙瞥了眼,笑道:“被锁的滋味不好受。我明白。”
谢时敬淡淡道:“你知道不好受,为什么还要一味忍受,还故意与我交换。”
林夙道:“有几个目的。但我觉得没有必要跟你说。”
谢时敬道:“……”刚才因为他来救自己的感动全部化为乌有。他是有点感动的。他受着所有人的宠爱,来自父亲母亲祖母,来自舅舅舅妈,来自小厮丫鬟妈妈,可很遗憾,他从未有过朋友。
也很未有到绝望之即有人拉他一把的经历。
“你曾扇过我耳光,我还记着。想着总有一天还给你。打断你的手脚,挖掉你的眼珠,将你做成人彘。”他直言不讳。
林夙:“……”书中这个亦正亦邪的首辅大人真不是盖的,这阴狠基因是骨子里的。他那日打他的脸终究是鲁莽了。
谢时敬又笑,“不过那日我中了你的圈套,也算是输给你。现在想正大光明再跟你打一架。我又有点于心不忍。你说这是不是夫子和你口中的仁?”
林夙:“是。您是仁爱之人。”
“也不是。我是看你又矮又瘦,跟只小猫似的,我下不去手。林夙弟弟。你快长大吧。”
这次换林夙无语了,头一次听说让他长大是为了好欺负来的。
“我们换回衣服,我便要回府吃饭了。我小娘还在等我。”
谢府的华灯点上了,路过的抄手走廊还可听见花园里传来的蛙鸣声,静静的,又很美好。谢时敬很少注意这些,他刚被遗忘了一天,心情本该很差的,可莫名的,心情又很好。
邀请道:“这么晚了,我请你吃饭吧。”
林夙道:“谢谢,不必。”
谢时敬皱眉,“我从不请人的。”
“那我荣幸当第一个。”
谢时敬道:“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忍那么久?”
“你不是很聪明吗?”林夙反问
谢时敬被噎了一下,“是啊。”
“那自己猜。”林夙笑笑,换好衣服,长扬而去。
他是很聪明啊。可在林夙面前,有时觉得像个智障。不知为何,谢时敬也笑了。
换回身份的第一件事,谢时敬让人把那个溷轩拆了。
“ 改成个亭子吧,就叫‘落寞亭’”
底下的人错愕,“落寞亭?少爷,这是何意?”
谢时敬道:“取冷落之意,亭子的两边的对联,我也想好了,‘披云同落寞,步月共林回。”
谢时敬撤了个溷轩,还提了幅对联,传遍谢府,也传到了那日锁门的主谋陈大为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