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凌可是盯着邬子兵的表情说的这句话，然而他说完后却发现男人表情没有太大变化。

酒吧嵌在墙壁上的霓虹灯管在威士忌杯沿割出七彩碎片，邬子兵右手握着玻璃杯，食指磨着杯壁上凝结出的水珠，在听见许凌可的话后，他只是拎起杯子喝了口酒，喉结滚动的速度似乎比刚刚快了点，吞咽的时候右侧额角暴起青筋。

酒吧里的射灯仿佛夹着木屑，总不够清爽。可男人的瞳孔在放下酒杯时，却如同吞噬了霓虹的残影，一簇火烧起又泯灭，留下的只有叫人猜不透的残灰。

许凌可试图转移话题道：“兵哥你有情况嘛？”

邬子兵这时弓着背，撩起眼皮看了许凌可一眼，却答非所问道：“谁说的？”

许凌可愣了下，张睿推搡他问道：“你从哪听说人女生要结婚的？”

许凌可支吾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事先声明，我现在跟老王联系也不多，只是有微信，他今天突然找我我才知道的。”

邬子兵问：“他怎么说的？”

许凌可道：“老王说他今天去罗姐公司面试，听罗姐同事说她快结婚了，还看见罗姐桌上有个卡地亚戒指盒。”

邬子兵问：“哪家公司？”

许凌可答：“我只知道老王现在干的金融，哪家公司我就不知道了。”

邬子兵只紧接着道：“帮我问问。”

许凌可却下意识阻止道：“兵哥，罗姐这都要结婚了。”

许凌可刚一说完，就看见对面男生仿佛是笑了下。

邬子兵神色冷淡地看着许凌可，语气却温而缓道：“那就是还没结婚。”

许凌可张大了嘴，朝张睿看看，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卧靠……这就是恋爱还是要看别人谈才刺激么。”

张睿笑着道：“快帮兵哥问吧。”

许凌可给王志明发完信息，看向邬子兵，道：“发了，等老王回我吧。不过兵哥……你不怕罗姐拒绝你啊？”

张睿插话道：“大头你是不是想太远了？就问个公司而已。”

可邬子兵却缓声开了口，嘴角仿佛还留着那一抹笑，只是笑容里染着一点锋利而又无情的决绝。

然后对面两个人只听他道：“她拒绝谁都是应该的。”

*

林欣然租的公寓里。

罗牧垚已经洗了澡，半靠在床上，怀里还在抱着电脑在处理工作消息，林欣然从浴室出来爬上床，道：“罗姐，我最近又在考虑要不要换工作的事了。”

罗牧垚答：“巧了，我也在考虑。”

林欣然无比吃惊地看着罗牧垚，问：“罗姐你工作那么稳定，为什么要跳槽？”

罗牧垚眼睛还停在电脑屏幕上，苦笑了下：“就是太稳定了。”

林欣然疑惑地凑上来，看罗牧垚正在记事本里编辑什么，好像是消息，还是一段段的，长得还差不多。

“罗姐你在干什么？”林欣然问。

罗牧垚答：“我们老板要办一个硬科技行业大会，让我邀请机构，我现在正在编辑给每个人发的邀请函。”

林欣然疑惑：“为什么要写这么多版本？邀请函发一份不就行了？”

罗牧垚答：“发那种制式邀请函请不来人的，而且这里头还有的是让人帮我们牵线，全是人情关系，所以每一个都要不一样。”

“天呐罗姐，我以为你们干投资的，不用懂这么多人情世故的东西。”林欣然感慨。

罗牧垚苦笑了下，答：“我大概率不是干投资的。”

林欣然问：“所以你才想要跳槽吗？”

罗牧垚答：“如果我说从进公司第一天我就在想什么时候走，你信吗？”

林欣然问：“为什么？因为现在金融不好做吗？”

罗牧垚答：“也不是。我只是觉得我迟早会走。”

林欣然摇摇头道：“搞不懂你。”

罗牧垚答：“正常。我妈也搞不懂。”

就在这时，罗牧垚电话响了，她看见是妈妈的来电，顿时感觉好像有块大石头压在了她胸口上。

林欣然看见罗牧垚皱起眉，问：“谁呀？”

罗牧垚把电脑放到一边，下了床往外走，答：“我妈。”

罗牧垚一直走到沙发上坐下，才接通电话。

“喂，妈。”

妈妈问：“到家了吗？”

罗牧垚沉默半晌，没有说她在林欣然家的事，只答：“妈，我看到你发的消息了，但我已经做了决定了。”

电话那头也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道：“牧牧，妈妈从来没有要强迫你干什么，但你年纪还小，妈妈有些话必须要跟你说清楚。”

罗牧垚“嗯”了一声。

妈妈于是道：“第一，完美主义本质上还是经验不足，是对人性认识不到位，尤其不能应用在婚姻里，小孟的综合条件跟对你的付出都足以弥补那点错误，所以妈妈希望你再考虑一下；第二，以妈妈对你的了解，你是一个要强的人，你今年28岁，错过小孟之后大概率很难再找到这么合适的结婚对象了，你现在待的职场生态里不可避免大家的目光和评论，到时候你可能会为了婚恋而焦虑，妈妈不希望你到时候后悔。就这两点，你想清楚再做决定吧。”

罗牧垚没有很快应答，而是轻声问：“妈，如果我已经做好一辈子不结婚的准备了呢？”

“你才多大？”电话那头听到这句话的妈妈情绪显然有些激动，“随随便便就说这种什么一辈子不一辈子的话！”

罗牧垚却顶着压力，回答了妈妈的话：“妈，您说的第一点道理我承认，但对孟雨凡这个人，我很确定做不到跟他过一辈子，那我就找不到还要继续的理由；至于第二点，如果我……辞职呢？”

罗牧垚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她知道相比于不结婚，妈妈更不希望的是她离开现在这么好的平台。

说完这句话，罗牧垚屏住呼吸，等待妈妈的回答。

果然电话那边，妈妈愤怒而克制地道：“你要真有本事辞职，那就辞吧。”

然后，罗牧垚就听见了“嘟、嘟、嘟”的声音。

罗牧垚垂下手，整个人也像是被抽成了真空，但还是艰难起身，挪进了卧室。

林欣然抱着胃躺在被子里，直愣愣地盯着她，道：“不是我说罗姐，我也不理解你。”

罗牧垚苦笑了下，道：“睡吧。”

可她才发现林欣然开始在床上蜷缩起来，忙跑过去，问：“你怎么了？”

林欣然痛苦地闭起眼道：“胃又疼了，罗姐帮我看看我药箱里还剩不剩下胃药，药箱在电视柜底下。”

罗牧垚连忙跑去翻药箱。

林欣然问：“还有达喜吗？”

罗牧垚从药箱里找到一个药盒子，可里头已经空了，她答：“没了。”

林欣然于是爬到床头柜上捞手机：“算了，我网上买一盒。”

罗牧垚却对她道：“我下楼去给你买吧。”

林欣然道：“不用，我司半小时就能送到。”

罗牧垚却答：“我一刻钟就可以。”说着她已经换好了衣服，转身出了门。

林欣然现在租的是一个商住两用的公寓，她跟罗牧垚说因为想多沾点人气，免得下班之后觉得孤独。公寓位于商业区中央地段，罗牧垚记得走出商业区，临大路有一间药房。这个点楼下的酒吧、烧烤店、火锅店还热闹非凡，罗牧垚握着手机，手机开着导航，一下楼就沿着商区的内部街道一路往外小跑。

与此同时，从商区某间大厦一层的4Lovo酒吧里，走出来三个男人。

邬子兵原本在看手机，可刚一出门，眼前就晃过去一个奔跑的女人，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目光追随那个身影望过去，然而商业街的路灯昏黄，街上人来人往，那个跑过去的人影一眨眼的工夫就混入了人流。

但他刹那间抬脚，拼了命似的追了出去。

身后许凌可跟张睿完全没明白怎么刚才还好好的人，突然就撒腿跑了起来。

“兵哥！你跑什么啊？”许凌可大喊。

罗牧垚忽然听见一声悠远的仿佛从天外传来的微弱声音，而她刚刚跑上大路，猛然一惊，扭回头去，可那声似天外来音的叫喊转瞬就被面前主路上的车辆洪流冲得无影无踪。

罗牧垚闭了下眼，对自己这没来由却致命的幻听愤怒一秒、又自嘲一秒，就转身跑向了药房。

邬子兵一直追到快要通往大路的地方，才猛然收住脚步。

城市的钢铁巨龙挡在他面前，不远处，一辆公交车刚好起步，从私家车流中艰难挤进了车道，引擎的轰鸣、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交织震响。男人缓缓走出商业街、走上人行道，抬眼望向了对面的高楼林立。

许凌可跟张睿也追了上来，跑到邬子兵一左一右。

许凌可气喘吁吁地问：“兵哥，你跑什么啊？”

邬子兵顿了下，答：“我好像看到她了。”

许凌可一时间笑也不是、嘲笑也不是，但一想到刚才邬子兵起步到加速那义无反顾的背影，跟如今他已知的罗牧垚的信息，又忽然有点可怜面前这个男人。

许凌可叹了口气，试图唤醒邬子兵，道：“兵哥，北京这么大，而且罗姐在国贸那块。”

邬子兵又望了望四周，但除了车水马龙的街道、跟步履匆忙的路人，他再看不到任何熟悉的身影。

他转身对两人道：“走吧。”

张睿附和着许凌可道：“是啊，我信在北京能偶遇外星人也不信能偶遇熟人。”

邬子兵闻言却忽然扭头看着张睿，问：“真的吗？”

张睿被问得不知如何回答，看向了许凌可。许凌可也不明白怎么接话，又看向了邬子兵。却发现男人的表情像是若有所思，但又不像是多不高兴，反而像是又在轻笑似的。

许凌可至此彻底承认，他对解读邬子兵的心理状态感到无力，但他也理解，毕竟这么多年过去，眼前的人肯定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兵哥了。

只是以他当记者多年阅人无数的经验来看，眼前这个男人的不正常状态，不太像喜怒无常的精神障碍，倒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可这种清醒的疯感，才最可怕。

而前方不疾不徐正往停车场走的男人，此时只是看向了手机上一个网页，网页上方logo是Beijing Qi Industry Catalyst Fund，男人手指轻触屏幕，放大了手机画面。画面中央，是一个女人穿西装的半身职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