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牧垚只轻喘了几口气，快速平复下心绪，没有片刻耽搁，便擦着邬子兵手臂，抬脚走进了四合院。

而男人站在四合院台阶下的阴影里，并没有上前阻拦。

走回包厢的时候，罗牧垚表面看起来已经完全恢复，她十分不好意思地笑着对饭桌上的人道：“抱歉，我肠胃有点不舒服，今天可能得提前撤了。”

罗牧垚一说完，两个相熟的投资人便同时起身送她，其中那个打翻蘸酱碟的慧坤资本严总道：“罗经理还是要注意身体啊，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罗牧垚笑着道：“您说得对，今天真可惜，都是身体拖了后腿。”

“小事，回去好好休息。”严家兴一直把罗牧垚送到包厢门口才停步。

罗牧垚走出餐厅的时候，邬子兵却刚刚回到包厢。

鲍俊彦一见到他便开口道：“邬总怎么也消失这么久？罗总都走了。”

邬子兵没看鲍俊彦，却对着一桌子人道：“不好意思，刚才出去接了个电话。”

鲍俊彦笑起来，笑容显出了几分猥琐，道：“打电话去了啊，我们还以为你跟罗总在外头幽会呢，哈哈哈。”

邬子兵沉默应对了鲍俊彦的这个“玩笑”，气场明显带上不悦，而餐桌上的人也体会到了些什么，没人再顺着鲍俊彦的话往下说。

大家又吃了会儿，餐桌上忽然有人望向邬子兵道：“小邬啊，你也姓邬，这长旰垄歌集团的老邬总你认识吗？我最近可是刚加仓了不少垄歌呢呵呵。”

邬子兵十分淡定地抬起眼，道：“垄歌是我爸爸创立的公司。”

邬子兵说完话后，一桌子人瞬间愣了片刻，鲍俊彦也是到这一刻才明白身旁这个年轻男人为什么能让他们老板特地出面为他组局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对面问话的人立刻提杯道：“来，让咱们为今天见到垄歌的公子干一杯！”

饭桌上顿时笑声连连，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邬子兵身上，可男人表现得十分淡定，就好像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吹捧跟注意，但更像是毫不在意这些人的言语与目光。

邬子兵喝了酒，放下杯子后，开口道：“还是要多向各位前辈学习。”

鲍俊彦看着邬子兵，十分虚假地笑了几声：“呵呵呵，我听说邬总是刚回国，就加入慕禾乐资本了？慕禾乐好像是19年那会儿成立的，您跟周晨阳周总是、在海外认识的？”

尽管鲍俊彦打听信息的方式十分蹩脚，邬子兵也表现得毫不介意，答：“周总是我本科同学，他硕士毕业后先回国了，我那会儿还没回来。我们是一起成立的慕禾乐，他人在北京，就先干起来了。”

鲍俊彦这么问，是因为邬子兵太年轻了，而且现在饭桌上就他跟邬子兵是同龄人，他抱着让大家看看邬子兵是个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只靠砸钱才当上基金负责人的心思，结果邬子兵的谈吐和气质激起的气氛和引起的注意，显然与鲍俊彦的目的大相径庭。

就在这时，严家兴看着邬子兵道：“我记得小周本科学的是生物医学工程啊，小邬你也是学生物的？”

邬子兵望向严家兴，答：“我本科修了生物工程和计算机科学双学位。”

严家兴显然来了兴趣，问：“那你硕士呢？”

邬子兵答：“我硕士念的是病毒学与人工智能交叉方向。”

邬子兵话一出口，饭桌上立刻有人出声道——

“病毒学？”

“那会儿不是疫情吗？”

……

这个学科名顿时引起了餐桌上众人的兴趣。邬子兵显然也明白这点，却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鲍俊彦发现风头全被邬子兵抢走了，换了个策略开口道：“我现在也觉得，生物工程真是未来几十年的趋势，我最近专挑这样的项目看，就比如那个深圳的明星基因检测项目……”

鲍俊彦开启了长篇大论，而因为邬子兵的沉默，大家的注意力也渐渐转移。

之后邬子兵便一直没有再主动开口说过话，但他很注意地看着、听着饭桌上投资人之间的每次交谈。整个人就好像是一潭古老的泉，表面平静温吞，甚至不起一丝波澜，可潭底藏着什么逆转时序的漩涡，却无人可知。

此刻，罗牧垚正坐在一辆黑色轿车里，北三环东路堵成了一条凝固的金属长河，刹车灯和霓虹不断交织，两侧的摩天楼群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前排司机在车载音响里一首接一首地放着流行歌。

罗牧垚望着窗外，空调冷气呼呼吹着，她目光没有丝毫聚焦，小腿已经冻僵了，思绪却像一片空旷的废墟。

直到从前排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旋律，才让罗牧垚猛地惊醒。

“那时我们天天在一起，太幸福到不需要距离……”

也许是因为王心凌去年夏天参加一档节目后大火了好一阵，罗牧垚此刻才能听见司机师傅放这首《那年夏天宁静的海》。

在歌词一句接着一句灌进她耳中的时候，她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对师傅道：“师傅，麻烦关会儿空调。”

“小姑娘冷是吧。”师傅说着就关了空调，又道，“热了再跟我说啊。”

罗牧垚按下车窗，任由窗外的夏风吹干自己脸颊未干的泪渍，她手腕处被男人抓出的红痕，此时还在隐隐作痛。

她调出所余不多的理智，复盘刚刚糟糕的表现。

首先，她不该在看到邬子兵之后第一时间选择离席。

她原本是想避免被那么多同行看见她的失态，却让邬子兵产生了误解，不然她没法解释，男人为什么敢在这么多年没见、一句话还都没说的情况下，就直接强行吻上来。邬子兵的突然出现已经像是一棵大树在她面前轰然倒塌，而男人做出的举动于她而言，无异于又向她的世界砸来一块陨石。

其次，她不该在事发后直接离开，像个仓皇的逃兵。可她在逃避什么，又在害怕什么呢？

她开始设想，如果提前知道了邬子兵出席，她会为今天做怎样周全的准备。至少她会先试图了解一下男人这些年的经历，再费心对自己进行一番包装，这才是见前任的正常打开方式。总之，一定不会像刚刚表现得那么狼狈。

可是，这都不能解释她表现出的过度不得体。

罗牧垚靠在车后座上，掏出手机，打开相机，调出自拍镜头，借着街道上闪烁的霓虹，看昏暗镜头下出现在屏幕上的那张脸。

当初那场匆匆的分手，她还不到十八岁，可如今，她已经二十八了。

罗牧垚不得不承认，她逃窜的原因有多么的不光彩。她怕的倒不是被男人发现如今自己在奔三的年纪上，那些从脸上流失的胶原蛋白有多明显，她怕的是曾经她自以为的意气风发的二十八，和如今平庸的二十八之间的差距，也被同时看见了。

而这些差距，如果他们还没重逢，她就还有时间弥补。可现在时间不对，他在她还一事无成的时候，就提前出现了。她逃跑的原因是，在见到邬子兵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看到了一个新的结局——一个比十七岁时的分离更加难堪的结局。

至少十七岁的支离破碎里，还能捡出对未来美好与无尽憧憬的玻璃碴。可现在剩下的，只有一地狼藉的现实碎片。

但罗牧垚自知她不是害怕直面现实的人，但凡换成任何一个其他人，她都不会悲观得这么人仰马翻。相反，她是最擅长开着大卡车驶向生活废墟的莽撞司机。于是她只能惊奇又不甘地承认，这么多年过去，她自以为已经是一个面具齐全的生活选手，可这个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让她招架不住的人。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有且只有邬子兵。

所以她逃了。连信息都忘了多搜集一点，就先不争气地逃了。后面的路该怎么走呢？正常情况下，她应该开始想这个问题了。然而光是处理此刻内心不受控的情绪翻涌，就已经耗费完她的精力。后面呢？她没力气想了。

又也许，可能也没有后面了吧。

罗牧垚强制自己彻底关上了脑袋里所有跟邬子兵有关的开关，但是其他的开关却因此被撞开，并加速开启。

她点进微信，点开一个沉下去许久的对话框，对话框左上角的头像是一个女人美美的旗袍照片。

在小轿车再次起步开始加速的时候，她在对话框里打下：[雅婷，上次你跟我说的那个事，我想试试。周末有空出来聊聊吗？]

发送。

周六上午。

罗牧垚回了一趟桑佰公寓，这是她毕业一年后妈妈买给她的房子，一个位于CBD核心地段的品质三居，叫林欣然羡慕得每每谈起来就许愿下辈子也投胎到这么好的妈妈肚子里。

罗牧垚是回来拿以前大学的《高分子化学》课本的，她跟本科室友高雅婷约在了楼下不远一家星巴克一会儿见面。

罗牧垚本科学的是化工，原因是高考分数不够金融，就被调剂到了化工系，研究生她才保研到经管学院学了金融，但到了找工作的时候，发现因为她有工科的复合背景，反而更受投资机构的青睐。

上个月她本科室友高雅婷忽然联系她，问她的近况，还问她有没有兴趣研发一款化工材料，叫聚醚醚酮。说现在机器狗市场越来越火热，而活动关节部位就需要这个材料，但目前国内企业都依赖英国的进口。高雅婷说她现在有工厂可以随时开工生产，但是没有配方和工艺，就想到了罗牧垚这个当年的专业第一。说如果罗牧垚能搞出配方，她们肯定能联手大赚一笔。

罗牧垚虽然跟高雅婷当了四年室友，但因为两个人兴趣爱好不太一样，四年了也没什么太深的交集。她印象里高雅婷毕业后好像进了一个比较清闲的国企，而平时朋友圈的内容都是在各地旅游、吃喝玩乐的美照，或者板正的工作信息。

罗牧垚干了这么久创投，也知道高雅婷说的确实是一个机会，但她毕竟已经不在化工行业这么多年，很多专业知识都忘了，所以想回来找找专业相关的课本复习复习。她今天约高雅婷，也是想要再多获取些行业信息，以及问问能不能弄到实验室。

罗牧垚把课本塞进双肩包里，背着包出了门。可刚坐电梯下到一楼，电梯门开，她抬脚准备往外走，就看见了正在一楼等电梯的孟雨凡。

只见孟雨凡一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着头，抬眼看见她的时候也吃了一惊。男人气色明显并不好，胡子拉碴的，头发也长到了以前并不会留的长度，却在看到罗牧垚之后，还挤出了个笑容。

“小垚，太好了，我还怕你不在家。”

但罗牧垚现在没空跟孟雨凡聊他想聊的事，而且孟雨凡来找她之前竟都没给她留言，显然就是为了不让她做任何准备。

罗牧垚正要开口告诉孟雨凡她现在有事的时候，忽然，一个穿衬衫挂工牌的房产中介也走进了她家楼道，还在向身后的客户介绍：“这个小区管理很好的，平时电梯楼道有人在维护，住的也都是在附近上班的年轻人，小区附近各种生活设施很齐全……”

罗牧垚听到中介的声音，目光刚扫过去，就看见了从中介身后移动出来的那张脸。

邬子兵看见罗牧垚的瞬间，很轻地挑了下眉。因为他已经在思考，如何才能向女人解释清楚，他真的没有尾随女人回家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