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剑为精钢所制,剑身寒光凛冽,剑刃锋利无比,剑柄嵌玉,分量可观。
程扬知单手将剑扛在肩头,提着因浸水而变沉重的裙摆,跑到院门口时被金钗和玉簪叫住。
“郡主!”金钗追上前,“您要去何处?我让人备马车。”
“我要去太医院,等不及了,你先备着,让马追我,越快越好!”她扔下这话,头也不回地扛着剑跑远。
若在原地等待,多半是沉没成本,人命关天,她一刻都不敢耽搁。
好在金钗和玉簪效率高,马车很快追上她。
程扬知上了轿子,不停喘着粗气,握着剑柄的手止不住颤抖,那湿水的裙摆拖过地,变成泥泞。
“姐姐先别着急。”金钗虽不知她为何要去太医院,但见她如此慌乱,也清楚情况紧急。
玉簪掏出巾帕为她拭去额前汗珠:“姐姐别累坏了身子,马车很快的。”
马蹄声踏着分秒,叫人急促不安。
眼前不断浮现凌延川侧腹部那触目惊心的伤口。
连眨眼的功夫都害怕浪费,马车还未停稳,程扬知提着剑跳下轿,裙摆不小心勾到车轮辖,织布撕裂声划破四周寂静。
她干脆用剑将这碍事的麻烦割断,小腿被泥水弄脏,她顾不得处理。
太医院门口站着两个侍卫,一见程扬知便把长枪交叉挡在入门处:“何人擅闯?”
程扬知看上去丝毫不怵,举着剑与侍卫对峙。
“梁州永宁郡主宋清姝,有要事寻医!”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理直气壮地借用这虚假身份。
也是她第一次认识到,在这宫墙里生存需要权,也需要势。
“还不快放行!?”她高声吼出。
宫墙鸟惊,一齐展翅,扑簌声在这夜里显得十分吵闹。
侍卫见她以剑相逼,又迫于她的郡主身份,不得不将长枪放下。
程扬知见状立刻冲进太医院,不管三七二十一冲着里屋嚷嚷,问哪位太医最擅处理刀伤。
沈太医闻言提着箱子上前,询问她何人受伤。
她根本来不及解答,拉着沈太医就往马车上跑。
赶回七少主院的路上程扬知简单交代了一番凌延川的情况,沈太医不忍赞叹:“七少夫人于此危急之境,竟仍能将伤势了若指掌,真乃聪慧过人也。”
程扬知没力气接他恭维之言,车停后立刻下轿,一刻也不敢耽搁。
“胡总管!”她跑进房里时胡硕正守在床榻边。
沈太医跟在她身后,人命关天,容不得有任何闪失,他快步上前查看凌延川的伤势,手脚麻利打开木箱,着手准备施针。
程扬知强撑着身体站在一旁,双腿发软,视线却一刻都不敢移开。
“可否搭把手?”沈太医冲胡硕寻助,她见状立刻上前。
“我来吧。”她半跪在床榻边,强行控制颤抖的手,将那桑白皮线穿过针,递给沈太医。
古时对于开放性创口之疗治,远逊于现代。其缝合之术,甚为粗陋简单,并无消毒之念,亦缺精巧之器械。
程扬知多次吞咽,仍无法将提到嗓子眼的心放回肚子里。
凌延川躺在床榻上,上半身衣物尽褪,汗滴顺着肌肉走向滑落,额前汗早已将他发线打湿,眼睑沉重,他几近昏迷,别提说话的力气,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抬手问胡硕要来帕子,轻轻拭干他肌肤上因过疼而渗出的细密汗珠,以防滑入伤口,造成感染。
沈太医很快完成缝合,将止疼针卸去,施下助眠针,接着交代胡硕同他一齐前去太医院开几味药材。
程扬知差人送来新一床被褥,垫在凌延川腰下,她动作十分小心翼翼,生怕碰到他伤口。
“郡主,要不先去换一身干净衣裙?”金钗悄悄凑到程扬知身后,小声询问。
她低头看着自己衣身沾血,裙摆被撕裂,鞋腿皆泥泞,半湿发梢上已不知是未干的水还是紧张的汗,整个人狼狈至极。
“我没事。”她开口才发觉自己有气无力,抬手让金钗将她扶起。
院里静得出奇,她心里却久久难以平静。
程扬知换了身衣衫后玉簪打来一桶热水,供她泡脚祛疲。
“姐姐,您就别担心了,宫里太医医术高明,少主定会无恙。”玉簪一边替她擦拭小腿上的泥点子,一边安慰她。
她累得浑身发酸,骨节连接处都好似浸了水,难得没有阻止玉簪伺候。
金钗端着盤匜进来,打湿帕子替她擦拭脸和手臂。
“姐姐,胡总管方才回院,说另为您收拾一间屋子。”
“不必。”她艰难从喉间挤出两字,作势要将腿从木桶里移出。
胡硕适时走来,连忙让她坐好休息:“侧少夫人,今夜多亏您了,是老奴护驾失计,才酿成如此大祸,老奴罪该万死。”
程扬知见他突兀跪拜,赶忙让金钗过去将他扶起。
“胡总管,你们既已知今日院中会有刺客,为何不提前埋伏,反将一军呢?”纵使她此刻有千责百谴,也都是后话。
都无力让光阴回流,阻止祸端。
“侧少夫人,其实这院里,除了您和金钗、玉簪之外,其余人皆习了武。少主恐外人试探,每月十五我们皆以常态候敌,从未出过任何差池。”
胡硕虽已年迈,但看得出他体格结实,想来在打斗方面也是宝刀未老。
“今日是我们轻敌了,不曾料想会有三名刺客同时闯入,且我们发现,他们目标并非少主性命,而是……”
程扬知见胡硕欲言又止,追问道:“而是什么?”
“……而是侧少夫人您。”
“什么?”她眼里闪过质疑,木桶里的水温渐渐降低。
胡硕犹豫半晌,看向屏风,凌延川正安睡于床榻之上。
“少主派人守着您的房,而后您前去沐浴,下人不好贸然靠近,便在暗中观察。我与少主在后院将一名刺客拿下,不料前院也遭了袭击,赶去途中发现浴池屋顶有一蒙面人偷窥,少主便立刻上前,我则被差去前院,想来应是那人将他刺伤。”
他停顿之时程扬知疑惑发问:“你们是如何判断他们目的并非少主性命,那在我嫁入七少主院之前呢?他们每月行刺皆是做戏吗?”
胡硕答不上来,又跪下请罪。
程扬知没有心思与他走这腐朽过场,挥手示意他退下。
“侧少夫人,老奴已派人收拾好了新屋,辛苦您今夜移步……”胡硕话语未尽便被打断。
“不用,我今晚哪儿都不去。”她从玉簪手里拿过长巾,自行擦干腿脚,接着让金钗再替她拿一床被褥来。
胡硕知晓她意,立刻改口:“老奴可让下人为侧少夫人在床榻边铺陈睡席。”
“好。”她点头应下,搭着玉簪的手臂才撑着自己站起。
屏风后,凌延川睡得安稳,胸膛随着平缓的呼吸而上下起伏。
程扬知双脚沉重,却还努力控制落点,不至闹出动静,惊扰他休息。
她小心翼翼在床榻边坐下,其余人识相退到屏风外。
“呵。”她忽然轻吐一气,嘴角笑意似是自嘲。
嘲笑她竟与隔着被褥将她抱紧的凌延川共了感。
原来这就是后怕。
她扛着剑冲去太医院时,颇有赶去阎王殿抢人的架势。
“程扬知,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她小声低语,看向凌延川的视线倏然湿润。
鼻酸难耐,她猛地吸气,强行逼自己振作。
待完全冷静后再度回忆胡硕的话,今夜之事疑点过多,但经此一伤,总算窥见突破口。
指使刺客之人定非要取凌延川性命,程扬知早该猜到的。
定期行刺这个行为本就存在漏洞。
就好比命题作文,不过是想看你如何解这难题。
说白了就是试探,试探七少主腿疾是否为真,试探这院里下人是否会武功。
可试探的原因又是什么?
这次又为何添了两名刺客,将利刃指向程扬知?
不对。
她现在不是程扬知。
他们的目标是七少主的侧夫人,或是……
……梁州的永宁郡主。
这皇城阴云笼罩,宫墙朱红似血。
她程扬知光是猜测也能想到那朝堂之上臣子党争不断、皇室宗亲关系错综复杂,利益与权力交织。
回想穿越那日,那名身穿紫绀绣裙的女子说过,九州皇城殿选,各州须选派一名亲王或商贾之女送入宫与少主们和亲,以仰仗帝王世家的鼻息。
而真正的永宁郡主宋清姝,跳下轿子后嚷了一句“牺牲自己亲女儿去保城邦周全的人,不配当一城之主”,想来梁州城内或许生了动荡。
程扬知记得凌延川有一次故意让后厨尚食烹了一桌辣菜,说是她家乡口味。
喜辣之地,莫不是现代川渝?
她虽历史没学好,但也大概了解古时蜀地地处边陲,难不成梁州因敌国环伺,面对边境战火,梁亲王须求得朝廷派兵?
可这与远嫁于此的永宁郡主又有何干?
那些刺客不是奔着她来的,这因与果皆在凌延川身上。
程扬知思绪混乱,太阳穴阵阵发疼。
在她走神之际,下人们已将床席铺设于榻边。
窗外圆月格外明亮,银霜洒于那被褥之上,流进织线里,再淌入梦乡。
她躺下之前不放心地又看了凌延川一眼,忍不住长叹一气。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让他入朝为官,称臣涉政。
不仅是为了在宫外设府方便她出入,更是保身之策。
要进入官臣视线,与兄弟走动,更要得帝君赏识。
这样才能借来权、靠着势。
程扬知缩进被窝里,月光缠上她发丝。
“晚安。”她轻声开口。
这定是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