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翻来覆去睡不着,明眼人皆知是陷阱,可在巨大诱惑面前,总有人孤注一掷,趋之若鹜。
静谧的林间,偶有奇怪的声响,火头几近熄灭,宁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昨日刚至夏至,夜里却还是微凉。
宁安牵着两匹马,缓缓朝东走去。
迷石阵内已进行了两次变换。
面前本是封闭的石墙“轰隆隆”的掉转了方向,媚娘带着封紫宸沿着新开出来的石道走去,前面又是一道新的岔口。
“原是依据石墙颜色深浅来判断。”封紫宸眯了眯眼。
“正是。颜色深的,即会变换。”
媚娘拐至左手边,靠着一面墙道,“等!”
前面是一块深色石墙,看来是要俟其变换了。
墙上的火把头在微微抖动。
“月下宫,起初仅做金钱交易,但没钱之人被欲望与执念折磨到极致,会做何事?”媚娘也不等封紫宸开口,喃喃自语道,“那便用你身上最值钱的来做抵押,先是身体的各个部位,发展到如今,竟已开始出卖记忆和灵魂了,待他日来赎回,必得花更高昂的价格,很荒谬,不是吗?”
封紫宸倚在一旁,双手环胸,合目不言。
媚娘看封紫宸的反应,一团莫名的火竟无端熄灭了。
“郎君在想什么?”媚娘轻启朱唇,吐出一团和气。
火光在宁静中跳动,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那郎君为何愿同奴家铤而走险?”换言之,即为何不用银钱获取信息,反将自己推入危险的境地?媚娘扬起一张红唇,看向身旁的封紫宸。
封紫宸轻笑一声,片时才道,“你真当在下是挥霍无度的纨绔子弟?”
“未及终点,谁知以后会有何变数?”
“若是身上无半分银,怕不是要去街上行乞了。”
封紫宸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笑了,“行乞……在下这般俊雅不群的,怕是能发一笔不小的财。”
媚娘嗤笑一声回头。
“胡言乱道,无一句真情实意。”
“既是做鬼,凡人的那些情义趁早弃了吧!灰飞烟灭,得不偿失!”
媚娘心里一“咯噔”,半晌无言。
石墙“轰隆”之后变转了方向。
沿着左边一直走,照这个速度,应该是很快就能到达出口,但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长长的石道内如一汪深渊,一眼看不到尽头。
两人转身回看,身后的路也消失了,通体皆为一条长道。
身侧的火把头轻旋着“波涛”。
前后皆是一片黑暗,无人知道通向何方。
石墙清一色,皆成黛色,深浅程度已然无法用来判断了。
封紫宸走近火把,进来后香气便若有若无,原来内藏着玄机。
迷石阵之所以会困住人,除了错综复杂的路线变换,还有火把内的异香,这味道似曾相识,思绪如电光般闪过,他浑身无力的瘫在床上,却在迷蒙中看见一人走近,他躬身打开香炉盖,似在拨动什么,而后又盖上。
“千业,莫怪兄长心狠,来人!”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又无力,“沈……沈千尘……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你死了,这辈子不就结束了。”嗤笑声后,沈千尘扬长而去。
当时满屋子皆是这种异香。
“沈郎君!沈郎君!”
眼前的火芯发出“噼啪”的声响,封紫宸逐渐回过神来。
这个叫“沈千业”的就是自己吗?
身旁的媚娘露出一副“汲汲”模样,眼里似有温情,倒是难得见。
封紫宸不紧不慢的瞭起眼帘,“那日你施展幻术,有看清那人的脸吗?”
“奴家若是真看清了,直接以此要挟,只在门口守着,岂不美哉?”
封紫宸轻笑,“是吗?”
封紫宸眯了眯眼,两眼直直盯着前面四顾的媚娘,他是什么时候进了幻境,又是什么时候入了这陷阱?
封紫宸冷笑,防人之心不可无,不,防鬼之心得时时有。
中套也无伤大雅,毕竟心忙意急之时,反更易乱了阵脚。
“如何,有出路否?”封紫宸佯装愁苦,急不可耐。
媚娘的眉头拧了个结,“这……怎回事?”
封紫宸跟着媚娘朝前走去,越走光线越暗,最后身后的火把头竟只成为一个点了。
片时后,周围漆黑一片。
石道内,只听见两人轻缓的脚步声,一前一后的迈着。
两人皆沉默不语,封紫宸朝前望了望,远远的竟瞧见了火点。
看来是绕回来了。
距离越近,火光越盛,封紫宸蹙眉,媚娘忽的猛跑,一刻不停。
封紫宸只得跟上,她的速度极快,封紫宸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眼睁睁的看着她就这么坠了下去,不消片刻,她的身躯便被火海吞噬,化成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封紫宸怔在原地,这底下怎会是一片火海?
想要去对岸,几近不可能,火光灼灼,距离远到望不到边。
身后“哗哗”作响,封紫宸眼神一凛,回身来看,地……裂开了??
火舌同热气不断冲上来,逐渐朝着封紫宸这里蔓延。
封紫宸无处可避,眼看就要碎到身前,封紫宸一跃而起,朝着对岸飞去。
身后停驻之地已四分五裂,砸入火浆里时,泛起剧烈的波涛。
热,无法言语的热,火焰夺目,身下的火海肆意流动,毫无章法的喷发,翻滚和扭转。
封紫宸在蒸腾之中似听见了绝望的呼喊,鬼使神差的,封紫宸顿了顿,而后一头栽了进去。
再睁眼来,巨大的牢笼里,他歪在一旁,四肢皆被铁索缠住,空气中飘着熟悉的异香。
每喘一口气,都觉刀剜肺腑,火燎肝肠。
耳后有议论声,封紫宸将脑袋朝右拧了拧。
“牛大哥,这人是谁?听说都关了三个月了。”
“小朱啊,你刚来,有些事情就是烂在肚子里,也是不能说的啊!说了就……”
“嘶……是是是。”
封紫宸轻合上眼,他为什么会被关上三个月?
他是谁?
浑身疼痛,毫无气力,如万蚁噬心。
半盏茶之后,封紫宸昏昏欲睡,听到了让他熟悉的声音。
“都退下吧!”
“是!”
待脚步声淡去,那人才又开口道,“沈千尘已经死了,沈千业也将不复存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呵,东风……”
“郎君!郎君醒醒!”
封紫宸倏地醒来,一把掐住她的脖颈,然后重重压在地上,她的身躯忽地化成一缕黑烟四散。
石道尽头处,媚娘娇滴滴的扭身而来,面上净是娇艳天姿,语气中满是佻达,“郎君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却不过区区凡人身也。”
封紫宸缓缓起身,冷声道,“鬼降花。”
“迷石阵的火芯皆以鬼降花籽为原料,藉以迷惑凡人。原来郎君不知道……”
“不可惜,待入了侧门,两丈之地皆为‘鬼降’,届时还请郎君好些赏玩。”
将马牵到牌坊前的驿站休息,宁安略有不舍的抚摸着马颈的鬃毛,而后缓步走进长街。
月色下的长街,清冷之余又格外寂寥。
穿过长街即是月下宫的正门,有两人正在把守,宁安躬身转至右边的密林深处,倚松靠石,一边两眼直直盯着草木罅隙中的月下宫,一边又仰头来看漫天星河。
等吧,若是天亮还不出来,那宁安……就不等了。
宁安等了一会儿才想起遗漏的点,那就是,月下宫应该不止这一个门。
万一封紫宸从侧门出去了,如果找不到他……
宁安略有不安,起身踱了好几圈。
苦思冥想也无济于事,宁安只得坐了回去。
人闲的时候,真的是无所事事,胡思乱想还是小问题,就怕做出一些出格的,异于常人的行为……
宁安觉得此刻的自己就是闲的……发慌。
黑影在石道里疯狂穿梭,一袭白衣紧随其后,丝毫不给黑影一点喘息的时间。
媚娘心如油煎,也不管此刻的变换了,只想着飞速逃窜。
她虽比封紫宸熟知地形,但不代表他是傻子。
故事发展的很是微妙,她与他对视了一眼,只一眼,那些压在心底的恐惧与畏葸瞬间涌出,媚娘朝后退了一步,在藏书阁内,他便是这般睥睨着她,猩红的双眼,周身散着黑气,沉肃冷静,一言不发。
既已成鬼,却比为人时所承载的悚惧更甚。
何其可笑?
媚娘拔腿就跑,毫不迟疑。
但为何要跑?
媚娘无暇思考。
媚娘瑟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出,只听见隔壁石道里传来的徐徐前行的脚步。
媚娘终是想起了缘由,在藏书阁时,她几近化为乌有。
做鬼,最怕的竟是……
死亡。
二次死亡。
身边的石壁“哗”的一声响,开始变转方向,媚娘一怔,在石壁同另一面相合的瞬间,她看到了他的身影。
刚才只是在外围打转,眼下应是进了第三层,媚娘一面忙着听周围的声响,一面忙不迭的判断前进方向。
第三层。
右转直行到第一岔口,向北前进至第二岔口,右转前进向南步行几步后左拐,向北走至尽头。
死路。
再俟其变换,媚娘恐待不及,只得调转方向,沿着中间岔路左拐。
终在一刻钟前,媚娘成功找到一条出路,忙不迭的跑了出去。
惊魂未定之时,眼角似被什么牵着了,瞥眼来看,一惊又一怔,那人环胸倚在门前,风姿都雅,眉清目秀,怀里似还夹着什么,媚娘定睛一看,是一画轴。
媚娘将身上里里外外的翻了个遍,这才确定了一件事,她的画轴不见了。
而她却毫不知情。
封紫宸似笑非笑的看过来,一手拧着画轴,画轴倏地展开,空无一物的长画,冷清的小圭门,以及门顶绘着奇特图案的符咒……
媚娘的目光越过眼前的景象,最后落在了清冷的夜空。
今夜,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