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动身前往叆叇村前,封宁二人竟收到了一封请柬,送书之人沉肃谨敬,一点也未被周遭所影响,牌坊后面被烧了一半的杏花村,颓垣断壁,椽折梁断,一片灰黑。
火势到月下宫来人时已被控制,但牌坊后的街市连同尽头的会客堂,几乎被烧掉了一大半,不用封紫宸提醒,宁安也清楚月下宫所处的位置,既能火上添油,又能及时止损,安然收尾,在旁人看来,能帮你处理烂摊子,不提感恩戴德,至少也该不计前嫌。
但……那是旁人。
全峰道人不愿去,说同望剑山庄无甚交情,不愿掺和家长里短,待正式出发前,与他送信,他自然会出发,到时候再汇合。
“贫道精神不佳,昨夜几近未眠。”
显然对被绑这事借机暗讽。
封紫宸笑了笑,“望剑山庄同潇湘阁结亲乃天下之大喜事,怎么,苍旻山不给面子?”
“你!”
送信人拱拳,“望剑山庄恭迎几位大驾!小人就不打扰几位,先告辞了!”
封紫宸微微颔首。
待那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林间,封紫宸轻轻一甩,红色的请柬便落在面前的废墟里,宁安还觉着奇怪,便被他拉着就走。
“你……不是要去望剑山庄?”
“封公子不愿去,下次也莫拿苍旻来挡。”全峰跟在身后,闷声来了句。
“在下细细想来,一来一回,耽搁过久,再说了,在下并未答应出席。”
“啧。”全峰撇撇嘴。
天色阴沉,不多久就来了场阵雨,今夜他们只得宿于一破庙中,封紫宸去外面找些还能用的柴火,宁安便跟着全峰去牵马喂马。
沿着此地南下十几里即风翥城,而后途径洛门镇,福霞县,直至仙乡村。
宁安蹙眉,“仙乡?”
“对,仙乡,有何问题?”
“仙乡有入口?”
“具体说不清楚,多日未去,不知有何变化。”全峰将马牵到廊下,扭头说了句。
“若是封公子问起,道长能否不提‘仙乡’之名,直接用某个村子来代替?”
全峰生了兴致,自是满口答应,宁安略为惊疑,他竟如此爽快,还想着找什么话来圆一下。
三人瑟缩在干草堆里睡到半夜,竟同时被门外动静惊醒。
是脚踩在低洼处发出的“啪嗒”声。
全峰的手倏地搭上剑鞘。
门“吱”的一声开了,廊檐的雨水顺着斗笠朝下滴,而后炸开。
“途径贵地,骤雨急降,并未招呼,冒昧前来,望几位兄台海涵。”
沙沙的雨落在他的身后。
那人拱拳躬问,看不清楚样貌,还未待他们应声,便自顾自地跨了进来。
而后只有那人扑啦啦的收拾声。
一仄耳的工夫后,角落里便没声了,庙内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夜渐深沉,风声愈紧,吹得门也哗哗作响。
封紫宸将绷直盘坐的宁安一把拉了下来,声音很轻,轻到只两人才能听得清,“怎么,有我好看?”
“油腻……”宁安盯着闭目养神的封紫宸,没忍住跟了句。
宁安躺平身子,将双手背在脑后,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男子翌日便汲汲离开,再见竟是五日后。
本来他们也没认出来,同时去仙乡的外乡人虽也有,但好巧不巧,那日的雨格外大,如泼,如倒。
男子只轻轻地扫了一眼,扶了扶斗笠,牵马径直入了村。
宁安瞧见封紫宸提了嘴角,便问他为何发笑。
分明都戴了斗笠了,这么大的雨也不一定能看清模样,封紫宸硬是在脸上覆了块面具,上一个不知被他扔至何处,只得又请人打了一个。
依旧只打半边,这次换了个老虎模样。
宁安问过原因,封紫宸只道了句“壮胆”。
宁安便没话说了。
封紫宸依旧笑得诡秘,“千防万防,倒是家贼难防。”
说罢便缓缓扭过头来,穿过两个老虎眼的目光,着实让人慌惶。
全峰捏紧手中剑,不由地退了一步。
宁安猝然想到了什么,倏地挡在封紫宸面前,一手搭在欲拔剑的右手上,用力一压,轻轻摇摇头。
雨水适宜地砸在宁安的手面上,突兀又冰凉。
封紫宸扬起下巴,兀自呵呵地笑了,转身便走。
全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你们哪……唉……”
“贫道年纪大了,真是经不起这般折腾啊!”
“……”
宁安有些岔了嗓,讪讪地笑着跟在其后。
宁安并不指望能从封紫宸嘴里套出一句实话,所以这种结果也是宁安选择承受的。
他对封紫宸的怀疑直接摆上了明面,封紫宸再蠢,也该知道了。
村里几十户人家,只有一家客栈,生意极为冷清,也相当老旧,也就做做行脚商和习武之人的生意,今儿一下子来了三四个,老板喜出望外,放下手中的算盘珠子,连忙从柜台转了出来。
“几位打尖儿还是住店?”
“住店,两间房。”
“欸,好嘞!小二——”
“那你呢?”宁安拉了拉封紫宸,封紫宸扭过头来,“我回家。”
“哈?回家?”几人跟着小二上楼梯,宁安不禁顿了顿。
封紫宸扯开一丝笑容,“怎么忘了?哦,是我忘了,我可是被迫回了家。”
“……”
将宁安送至房中,封紫宸转身便走,却被宁安叫住,“封紫宸,我只是……”
“你何曾有一刻信任过我?”带着轻微的无望,封紫宸轻叹一声,门在他身后阖上之时,宁安怒火中烧,那你可曾有一次磊落跌荡?
虽然这次是宁安有错在先,但也证明了宁安的判断,封紫宸与仙人相遇绝非其所说的那般偶然。
稍微问了客栈老板,大体便知道封紫宸的住所,老板一下反应过来,孟家啊,在村东头,沿着集市一直朝东走个四五家,绛红色大门的便是,门口挂着两顶绛纱灯。问他为何这么清楚,老板呵呵地笑了,咱们这村子,被都城大官接走的人可没第二个。
问是问到了,宁安逡巡再三,还是决定去一趟。
村子里本就喜静,又加上阴雨连绵,又是定格一般的安静。
从客栈到孟家要走个一会儿,宁安撑着店老板借的油布伞,一深一浅地沿着路边走,靴子不经意地踏在水洼处,同雨声相融。
到达孟家是一老仆开的门,看到宁安,便直接放他进了门。
“小人老金,少爷正在用饭,他交代了,要是宁公子来了,便直接带公子去房里。”
走近院中,穿过会客堂,后院走个几米便到了内室,老金轻轻地敲了敲,继而缓缓推开了门。
“少爷,宁公子到了。”
“老金,你先下去吧!”
“诶,好。”
待脚步淡去,屋内寂静无比,屋外滴水檐有规律地落着水滴,滴在地下凹槽里。
封紫宸也不吃,只托腮看过来,一时分不清情绪。
气色分明好了几分的封紫宸,此刻竟又有些病态。
封紫宸不说话,目光从宁安身上收回,最后落在客座,宁安将门带上,徐徐在桌前落了座。
宁安尴尬地清清嗓子,正欲开口,封紫宸抬起手指,“食不言寝不语。”
这是宁安吃的最无味的一顿饭,他是真的没有尝出什么味儿来。
“老金做饭较为清淡,多少有些无味了。”
封紫宸吃得极少,似乎从认识他开始,对饮食一向淡漠。
“嗯,还行。”
“找到答案了?”封紫宸没由来地问了句,宁安一惊又一怔,迎上封紫宸漫不经心的目光,微微颔了首。
“你怎知我会来?”宁安有些岔了嗓。
“内有愧意者,自然六神无主,杳杳冥冥,心头又如暴擂瞎鼓,恨不得足踏风云,速如飞电般至。”
“愧?”宁安蹙眉沉思,却见其“嘘”了一声,食指抵在唇间,宁安立即噤了声。
封紫宸右手一挥,房内的几盏灯烛全灭,整个屋子陷入一片黑暗。
宁安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便被一道力拉起,而后被打横放置屏风后的床榻,封紫宸还为其覆上一床被褥。
“来者不善!”
“嗯。”
“阁下何人?为何在屋内鬼鬼祟祟?”屋外有人朗声道。
封紫宸轻笑拉开门来,“倒是会喧宾夺主。”
“主?听闻孟成德逝去不久,其子便被亲舅舅接到都城享清福去了,这宅子早就空了,阁下为何鸠占鹊巢?”
“鸠占鹊巢?”封紫宸觉着好笑,将门带好,转过身来,“那你是谁?”
那人嗤笑一声,难以置信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我?呵,你问我是谁?”
“可笑至极!赶紧收拾收拾给我搬出去,你是什么玩意儿!老金这一天天的……”
“这房间一直是你在住?”封紫宸提起嘴角,又笑了笑。
“是!怎么了?”
“明日便找人拆了。”
“你敢!哪来的黄口孺子,敢在此地簧舌!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男子走上三步,一掌劈其面门,封紫宸朝旁一让,男子便扑了空,跃起伸拳砸来,封紫宸横手格挡,趁着男子换手的工夫,飞起一脚,将男子踢飞了出去。
脊梁骨一下撞上堂外漆柱,轰的一声巨响。
男子压在断柱上,朝旁啐了一口,仰面朝天,在细密的雨线间,男子看到了绀蓝色的天。
天,似乎漏了。
老金,你再不来,我就要被打死了,你就……
男子喘出一口血花。
雨水纷纷落在其衣袖上,胸前,几乎全湿了。
少顷,老金才晃悠悠地从堂内躬身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