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三村被屠村一事很快传遍整个江湖,传言是弱不禁风之男子,非鬼非人,善使召鬼术,将禾三村几十口尽数杀害。
天下仁义之士,组成正义之师,以“匡扶正义,铲除恶行”为名,四处查探,四处奔走,加入之人也愈来愈多。
宁安再次出现在禾三村已是三日之后,中途也听了不少,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倒是像真真观看了全程一般。
宁安哑然失笑,不为宝藏,只为正义,只为苍生。
禾三村破败不堪,房倒墙倾。
马车一路驾至石洞,洞口依旧一片狼藉,经那日后,禾三村俨然成为一座空村,待宁安将十五个布包搬至马车,已是满身大汗。
马蹄还未踏出村口,宁安便听到了老树上发出的铜铃声,似有风声,宁安不禁避让,左边箬帽被削至一半,宁安勒住缰绳,“吁……”
不多时从树后走出两人,凭身形也能认得出,是祁易和“天人”。
“多日不见,公子倒是更加机敏,真当让祁某刮目相看。”
宁安取下箬帽,摸了摸帽檐,切口平整,丝毫不拖泥带水,“祁主事真是贵人多忘事,你我怎会‘多日不见’?”
“哦?此话怎讲?”祁易佯装诧异。
身旁的“天人”不经意地轻咳两声。
“离止城的蒲家几乎家毁人亡,却只有蒲沉置身事外,好巧不巧,在仅与我一面之缘的情况下,竟让人送画,而后便在禾三村遇见‘祁主事’,你二人样貌极其相似,很难不让人联系起来。”
“只是这些?”
“画的主人是沈千业,也就是三年前暴毙的宁王云熙,这张画我在沈千业房里见过,为何出现在蒲沉手中,蒲沉又为何交于我,直至今日,才终是明白。”
“继续说。”
“在进禾三村前,我无端进入二重幻境,应该也是一种提醒。其中见到一个关键人物,叫‘将军’,将军通体白色,周围皆是白色火焰,力大无穷,随意闯入‘禾三村’者,必和将军打斗,但醒来后,一切归于正常,无人知晓我的症状,只当是过于疲累,晕了过去。”
“将军名为保护村民,实则镇压,不让村民被‘天人’吃掉,因为要让他们受罚,为他们当年的恶行付出代价,世世代代活在恐惧与内疚之中。”
“常年处于‘将军’的禁锢下早生反骨的村民,竟开始暗暗推崇‘天人’,‘天人’吃人是真的,把玩孩童也是真的,自此又形成一套病态的‘献祭’模式,借以安抚‘天人’,待将军退去后,村民脱离控制,自是更加肆无忌惮。”
“如果猜得不错,你应该也是知道我服用了‘紫蛇丹’,‘将军’应当听命于虚蛇,你编织二层幻境,虚虚实实,不过就是利用我退去‘将军’,再者同秦沅甫合作,将我送给‘天人’,‘天人’假死,栽赃嫁祸,引导村民,让我溺死。”
“眼下还有一事不明,祁主事这般大费周章,究竟为何?为那不知藏匿何处的宝藏?”
祁易频频点头,表示赞许,“人嘛,总归贪心些。”
“何意?”
“在下特地将封紫宸的尸体扔至河底,本意为试探,是否真可通灵,与亡魂共情,公子果然未让在下失望,待公子前脚刚走,后脚便教唆他们打死半笙,鬼术本就易失控,公子大开杀戒,违背天理人伦,即是功成。”
宁安捏紧手中的箬帽,冷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祁易用手将脸上的面皮一点一点揭开时,宁安一愣怔,他竟是……
“在下沈千尘,舍弟沈千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两位莫要介怀!”
在救了宋语嫣后,沈千尘如是说。
这句话久久回荡在宁安脑海,他终是见到了台词里的沈千尘,沈千业的兄长。
“怎么,很惊讶?”
“……”
“对了,你猜猜他是谁?”沈千尘瞥了瞥身旁,“啊~~~应该猜不出来,俞惊羽,还记得吗?他的兄长是俞贾,阳城里你们见过的,不还绑了你吗?”
“……”良久宁安才来了句,“沈千业是你弟弟。”
“然后呢?”沈千尘嗤笑一声。
“那我呢?”
沈千尘歪过脑袋,露出瘆人的笑容,“在下这个弟弟,交友不慎,净是交一些坏朋友,很不好,做兄长的自是能帮衬便帮衬些。”
“召鬼术,仅凭意念,即可召见百鬼,世人求之不得,在下可是在帮公子啊,公子好像不太开心?”
“怎会开心呢?”身旁沉默许久的俞惊羽缓缓开口,声音苍老又沙哑,“咳咳……嗜血成性,杀伐狠绝,意识会一点点被吞噬,被正派人士追杀,比我还不像人。”
沈千尘蹙眉不悦,回头剜了他一眼,俞惊羽瞬时噤声了。
“你恨他,为什么?”
“做兄长的,怎会记恨自己的弟弟呢?他一向纯良,却总是被坏人利用。”
“为何要杀蒲家人?他们与你又有何干系?”
沈千尘挤开一丝笑容,“有点碍眼。”
宁安轻笑一声,深吸了一口气。
“沈千尘,你迟早死在我手里。”
“随时恭候。”
宁安正欲扬鞭,却被俞惊羽拦住去路,沈千尘蹙眉,“让他走!”
“毕竟……”沈千尘又笑,阴森森的,“这条落水狗可活不了多久了,同那短命鬼一样。”
宁安都走出很远了,却还能感觉到身后注视的目光,以及老树上铜铃的哗哗作响。
一月后,山上来了一女子,宁安抬眼来看,他似乎从未见过。
清讴皓齿,温声软语。
这一月以来,只送还一份尸骨,鬓似发白的老母亲,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宁安屠村的事情早就传了出去,画像都被互相传着,宁安看到那画,着实栩栩如生,也住过几次客栈,但店家都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由,毕竟看着着实相似,将宁安赶了出去,宁安只得寻觅一处山头,找一宽阔之地,搭了一进茅草屋。
女子上来的时候,天热得厉害,宁安还在活泥,打算加固一下屋顶,用手撑开一凉棚,朗声问她是有何事。
女子用帕巾揩了揩汗水,道,“奴家找宁安小郎君,你可是?”
“在下宁安。”
“奴家叫秋娘,之前黎八放了点东西在我这,吩咐奴家,若是他不见了,便将此物交于小郎君。”
黎八死前的场景宁安还历历在目,说还是不说,宁安始终在想。
“是何物?”宁安从秋娘手中接过来,是一布包。
“不清楚,奴家从未打开过。”
秋娘客套完便要走,宁安忍不住叫住她,“姑娘,其实黎八那日同我在一道,不知为何,他便……”
秋娘截住宁安的话头,侧身望着远处的山林,软声道,“小郎君,奴家上月便从良了,那钱,都是黎八给的,他说了,要八抬大轿,迎奴家过门。”
一道热风拂过,她的发丝正随风摆动。
宁安嘴巴翕合,只道了声,“对不起。”
“郎君,”秋娘抬起右手揩了什么,转身又是似玉如花之模样,“郎君,那就拜托你了。”
“是死是活,得要个准信。”
“好,定予你一个交代。”
“姑娘如何找得到我的?”
“不久前遇见一人,戴着半截面具,同奴家说,奴家想找的人在朝露山上,若不早些去,奴家便再也见不着了,说实话,最近江湖上都在声讨郎君,郎君还是小心为妙,今日之事,就当你我二人从未相见,奴家定守口如瓶。”
半夜从梦中惊醒,宁安竟虚汗淋漓,口干舌燥正欲下床,竟发现一些不对劲,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长脚蚊子在如镜一般的湖面飞驰,宁安缓缓拉开门来,屋外不远处的树林里有光,难道有谁来了不成?
“谁在那里?”
无人应答,宁安壮壮胆子,朝树林里走去。
越靠近光源越大,但似乎是在树的背面,影子颇为奇怪的垂坠着,有鸟惊叫一声扑腾而去,吓得宁安退了一步,“有人吗?”
依旧无应答,宁安深吸了口气靠近,猛地绕过树根,却只有一根火把插在打结的绳子上,宁安一惊,谁这么疯,万一着火了怎么办?
很重的腥气。
宁安急忙拔出火把,忽地有什么滴在了脸上,湿湿的,黏黏的,宁安摸了摸,抻到火光下搓了搓,颜色是深的,还未伸到鼻间,又是一滴滴在了同样的地方。
接着又是一滴。
宁安缓缓仰起头,火光印着那张惊恐又痛楚的脸,喉咙被割开一半,几欲看到喉软骨,宁安不禁朝后退了退,她的身体被折成月牙的形状,一点一点地被放着血。
脚底净是深色。
宁安大脑一片空白,他从未同她有交集,有仅今日一面,她说起黎八要八抬大轿迎娶她过门时,语气里满是忧伤,她那么年轻,那么荏弱,靠着那点希望撑到现在,她在等宁安有朝一日的交代,她说她定不背叛。
瞬间袭上来的痛楚开始翻江倒海,宁安没由来地干呕,秋娘那鬓边垂下的发丝就这么荡阿荡,荡啊荡……
她的表情开始扭曲,惊骇、失望、怀疑与痛苦交织,宁安似乎听到她死前的挣扎,一圈一圈地缠在宁安的脑袋上,头痛欲裂。
宁安锤了两下脑袋,试图清醒下来,却在抬眸的一瞬间愣在当场,那个火光的方向,似是他今日刚稳固好的房。
冲到跟前,火势如此凶猛,竟差点被炸开的火光伤到,宁安捂住口鼻,疯也似的闯了进去,他的画,他的画……
画本就在堂中挂着,这会儿已然烧着了,黑色的纸屑,宛若万花丛中的蝴蝶,火头旋拧如波涛,很快烧完了。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同他告别。
烟雾猛地吸入,宁安呛了一大口,冷不丁地猛咳,半蹲着身子,而后缓慢地歪了下去。他梦到了封紫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封紫宸抻出了右手,微笑着牵着他朝前走。
真是比死了都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