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死在暮海的消息不胫而走,据说魂飞魄散,江湖的正义之士们倒是松了口气,毕竟上次中景堂和潇湘阁自告奋勇去做了前锋,结果死无全尸,到现在尸骨森森,朝露山头,还未走近就能闻到极重的腥臭味。
鬼王一死,就没了能跃至前三甲的保证,最讽刺的在于,此事从未经由望剑山庄认证,当初闹得沸沸扬扬,现在抽丝剥茧,发现只是几个乞丐闲来无事,编的小料。再追究下去,无甚意义。
暮海那种鬼地方,也正是配得上鬼王这种身份,若是他的血溅在了凡间的任意一地儿,都是玷污,好在昆仑道人替天行道……
一人反驳,不对不对,不是说昆仑道人要杀另一人,结果死掉的是鬼王吗?
另一人也插嘴,那岂不是隔空打牛?
几人略加思索道,莫不是……
鬼王自尽!?
中景堂和潇湘阁理论上都该咽不下这口气,尤其是中景堂,前有封紫宸废了苏鑫,让其无法再行人道之事,后有鬼王碎了苏鑫那一派,中景堂的大当家苏椿晖(即苏鑫的父亲)气得是刀剜肺腑,火燎肝肠,恨不得将这两人碎尸万段。
但封紫宸被昆仑道人一剑刺穿,这是枫无涯亲证,后鬼王又灰飞烟灭,苏椿晖的气竟一时间不知道该朝哪里发。
郁闷至极之时来到枫无涯的门前,枫无涯一直未另立门楣,常年窝在后花园的这间门房里,早些年他们兄弟二人穷困潦倒,在这家里做下仆,后家道中落,两人也被赶了出去,咽不下这口气的两人发誓要顶天立地,让他人仰视,不再伏低做小,做下位。
发达之后,苏椿晖就买下了这座宅子,而枫无涯则脸皮极厚,说,大哥这里有这么多的空房,不住多可惜了些,我就先住下,给大哥增点人气,热闹些。
这话一说,苏椿晖也不好再轰他出去,毕竟听起来又格外体贴。
两人兄弟感情情也一直很好,虽不是亲生,但胜如亲生。
至于苏七,本名叫阿七,他是苏椿晖在外头捡回来的,兵荒马乱,逃到临城,跟着几个小乞丐蹲在墙角,小乞丐们蜂拥而上,求他给口吃的,苏椿晖善心大发,每人分了半个馒头,人群哗的又散开,苏七则幽幽地看着他,来了句,“你不该如此。”
接着数十名乞丐们马不停蹄地赶来,苏椿晖被这阵仗吓到,连忙一跃上马,就要汲汲离开时,只回头深深看了阿七一眼,两日后再去,找到阿七时,阿七只剩一口气了,正躺在酸臭的稻草上,身后即是落魄的大佛,身上早已无往日的神采,干漆也快脱落的差不多了,这是一座荒凉已久的破庙。
就那日的一句提醒,让其遭受了辱骂与折磨,一种莫名的酸楚从苏椿晖的胸膈上开始朝上冒,从膝窝将阿七抱起,他说了一句,“阿七,以后我就是你的阿爹,知道了吗?”
阿七气若游丝,来了句,“好,阿爹。”
而后不久,夫人生下了鑫儿,夫人体虚,生下鑫儿颇费心力,但终是将母子一并保全,苏椿晖深知不易,即便夫人百般宠溺,也总是应允。
结果……
似乎扯远了些,苏椿晖伫立院中,见二弟盘膝而坐于蒲团之上,静心闭目,竟有些异样的感觉,早年二弟年轻气盛,同神风阁的家主凌天星结了梁子,他掉了半只耳朵,而凌天星也好不到哪里去,少了一只眼。
然后二弟就像炫耀自己的战利品一般,就怕把那眼睛给挂脖子上了,逢人就托着他那小瓶,甚是……幼稚。
此事苏椿晖说过一次,但看到二弟那愠怒却略带受伤的神情时,苏椿晖便不再提了。
从叆叇村回来后,二弟不怒不喜,如实汇报了当日的情形,手中的那小瓶不见了,苏椿晖在他的眼里竟看到了不属于他的一抹……
释然。
二弟未提及小瓶的事,苏椿晖便不问。
“大哥,如实告知嫂夫人,也总比这般瞒着强。”枫无涯缓缓睁了眼,抬头说了句。
“哎……”苏椿晖长叹一声,扭头看向屋檐外,是澄明的天空,“哪有那么容易?”
“鑫儿一死,整个武林都知道,我想瞒都瞒不住,他娘寻死觅活,哭着让我为鑫儿报仇,结果刚寻到‘鬼王’的蛛丝马迹,他就死在了暮海,魂飞魄散。”
“大哥,鑫儿的死请节哀,有些事大哥不知道,便只以为鑫儿只是一个任性撒泼的小孩儿,知道你们生下鑫儿不易,自是格外宠溺,所以鑫儿越发霸道与跋扈。”
“什么?”苏椿晖惊诧,转过头来。
“喝花酒,逛妓院,这还不算什么,不够刺激了,便去找小官儿,小官儿玩腻了,便寻一些穷苦但面容姣好的男娃,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不从便给银两,给了银两还不从,就用毒逼人就范。”
“这还不是最残忍的,大哥,”枫无涯面色沉重,一脸的悲悯,“七八个人将他用一根红绸缚住,吊在梁下,然后推着他荡秋千,荡到哪里便让谁上……”
“不止一次,大哥,”枫无涯又说道,“尸体是草席随意裹着扔在树林里的,露出各种淤青与伤痕的手臂,不多日,尸体便会被野兽啃食干净。”
“我并不知这些,你怎……”苏椿晖懵懵征征,头一回陷入一种茫然之中。
“大哥,你可曾有一次待他如阿七那般耐心过?”
“阿七?这同阿七有何干系?”
“阿七天生聪慧,学什么都比鑫儿快,鑫儿他就是那种,再努力也无法达到你期望的那种孩子,光横与劈就练了许久,三天三夜后你查他二人的功课,文与武,阿七对答如流,一套剑法获得你的连连赞叹,可鑫儿磕磕绊绊,你不耐烦地又让他展示基础剑法,他也只能完成五成。”
“我只是对他比较严格……”
“是吗?”枫无涯扯出一丝苦笑,“鑫儿曾问过我,他说二叔,我是不是不是阿爹的孩子,是阿爹从外头捡回来的?我说,怎会,你可是大嫂十月怀胎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啊,你的眼睛像大哥,鼻子和嘴巴像大嫂……”
“话未说完,他便‘哇’的一声哭出来了,他说,‘可是阿爹对我好凶啊……我怎么这么笨啊,什么也学不会……我太让阿爹失望了……’”
“那一年,鑫儿才六岁,他刚被罚抄《脉经》一百遍……”
苏椿晖默对枫无涯,不语。
“鑫儿为何执着做前锋?自甘堕落后,分明这也学不好,那也学不好,自不量力……”
“若世人皆被温柔以待,何故以身坠魔道?”
振聋发聩,字字珠玑。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苏椿晖拧身便走,脚步却没有原先那般沉重了,胸中的闷气一下泻得爽利。
潇湘阁倒是沉得住气,对于此事无太多回应,只有一句,“鬼王一死,大快人心!”
传言说,潇湘阁早就四分五裂,二阁与三阁意欲分家,就在此刻,大阁主将爱女燕南风嫁于望剑山庄少庄主秦沅甫,几欲粉碎了两阁主的计划,巧的是,死在朝露山的就是二阁同三阁的一部分骨干,大阁主究竟有没有从中作梗,这就不得而知了。
武林大会将如期举行。
延寿再落平逢山时,还是骄虫来迎接,看到延寿愣了一愣,低头扫了一眼延寿右腰处的玎珰玉佩,继而拱拳躬身道,“星君到访,小神未来远迎,还望星君赎罪。”
“前辈不必多礼,起身吧!”
“谢星君。”
“星君此次前来,可是为了,”骄虫顿了顿,又说道,“难不成是因为宁公子……”
延寿微微摇头,“非也,前辈,凡人之躯已死,附着的十三个魂魄可在此处?”
骄虫眼前一亮,“在是在的,”骄虫面露难色,“只不过……”
“何意?”
“小神带星君去一趟吧,届时便知。”
“好,烦请前辈带路。”
“请!”
“请!”
转身的时候,延寿瞄了一眼小蜂,发现他虽睁着眼,但显然,是睡着了。
回帆曾提及一件事,他跟踪骄虫走至地底深处,但因灵体有异,他便不再跟。仙体、神体到底与常人不同,这个温度,走至半路,常人会热到干涸,就留一口气吊着,但仙神却可继续深入,走到最底部时,也不过是出了一层薄汗。
眼前的场景有些触目惊心,山体根部几近烧红。如蜂巢般的山墙,里面嵌入了数十只的月寒石,同苍旻山暗室相比,真的同等比例的放大了好几倍。
有一只奇怪的动物单脚立在山前,团团火焰将其围住,见他二人过来,微微抬了抬眼皮。
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名为——
“毕方!”
听到有人呼唤,毕方的眼神倒是清明了些许。
毕方鸟栖于二八神(即十六位神人)以东,青水以西,为何停于此地?
骄虫大体是猜到了延寿心中所疑,躬身直言道,“回星君,毕方停留此地已有两纪。”
“为何?”
“回星君,毕方鸟此前生得一场怪病,走至哪里,哪里便突发大火,体内疼痛难忍,实在走不动路,小神便让他在此地休息片刻,结果这一歇着,越发走不了了,体内似有地火燃烧。后小神发现,月寒石属阴,有降温之效,遂将山体改成此般,名为‘轮回井’。”
延寿扭头来看小蜜,半晌才接了句,“为暮海人做到此番程度,前辈是否后悔?”
毫无疑问,神鸟出了事,不大也不小,骄虫定向上汇报过,且不止一次,可能都被无视,骄虫眼看暮海一天天变热,只能想办法先给毕方降温,然后候着上面的哪位仙家,百忙之中能想起这事,对暮海施以援手。
可是没有,一个……也没有。
宁安身死那日,十几个魂魄都被骄虫给收了,骄虫正想着他们的用武之地时,等来了延寿。
利用仙者来救毕方,来救暮海,本是下下之策,也会因此受罚。
故意在那日让回帆跟踪,才知道灵体也不能承受,必得仙体、神体。
骄虫虽也可以,但他找不到病因。
延寿终是读懂了方才小蜜的表情,即便如此,他们也是心甘情愿,所以延寿才问了一句,是否做好了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
“星君,虽粉身碎骨却甘之若饴。”
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吗?
延寿在心底长叹了口气。
注:一纪十二年,两纪廿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