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寿猛地将封紫宸拉开冲上房顶,小门同周围的泥墙瞬间炸开,两人飞至更远处的树杈,还未站稳,一道剑风扑来,整棵树从中间“吱呀”裂成两半,不多时轰然倒地,掀起阵阵杂叶与泥尘。
一人从半空中缓缓落下,仗剑立于原地,水青色绸袍,上密密麻麻绣着金线花纹,头戴一顶犀角梳峰冠,冠上嵌着稀世珍宝,玛瑙、翡翠与琥珀交相辉映。冠饰间垂下一缕长红绸,轻拂于他的额前,轻盈地舞动着,如游龙戏水。
延寿略讶异,此人竟是秦沅甫。
他的剑直指延寿身旁的封紫宸,切齿咬牙,厉声道,“今日你若不交出解药,别怪本少主不念往日情分!”
“情分?你同我?呵呵呵呵……”封紫宸笑了,先是噗噗地笑,然后仰起了脸,笑得没了声音,没了眼睛,右手搭着延寿的肩头,长叹了一口气,“少庄主可真是重情重义,在下都快落泪了。”
佯装揩了揩眼角,延寿抖了抖肩头,漠然地瞥了他一眼,他只得将手臂收了回来,欠欠地道了句,“欸,对不住,对不住啊……”
“今日瞧见少庄主,在下不禁想起一桩旧事,五年前,秦家大少爷,对,就你大哥秦沅珩,当年中的可也是‘花飞落’?”
“此乃世间罕见之剧毒,南风也中了‘花飞落’?”秦沅甫厉声道,“你竟如此歹毒!?”
“前辈你瞧瞧,晚辈这嘴笨,还被人倒打一耙,着实委屈得很啊!”封紫宸做受宠若惊状躲于延寿身后。
“少庄主,相传树妖一族在陷入危险之境时,会变回本体,枝丫会长出巴掌大的红花,娇艳欲滴,艳冶非常,借以迷惑敌人,待花谢落地,则危机解除,但花开时若摘得一朵,采花者立刻身中剧毒,想来,当年秦大少爷不知无意还是特意采了花,所以中了此毒,当即昏厥,接着便是卧床不起,疲累无力,不食不饮,且查不出任何病因,七日后便撒手人寰。”
“封紫宸,吾妻南风同你无怨无仇,你为何痛下狠手?”秦沅甫朝前走了两步,心焦意急。
身后传来一声偷笑,延寿叹了口气,抬眼望向他,“秦少庄主,秦少夫人应该没有中此毒。”
秦沅甫一惊又一怔,“你说什么?”
“树妖一族住在偏南的茯苓山,此山划有结界,凡人无法找到入口,多年前,人与妖一役后,树妖们伤亡惨重,族长花迟便定下规矩,世代不得与凡人有任何交集,带着剩余族人退至‘茯苓山’。贫道目前听说的一只树妖,八年前也被锁在太守府的地下暗室,前几日才被救出去,而秦少夫人,这病症是不是好些日子了?”
言外之意,若真是“花飞落”,南风活不到今天。
秦沅甫紧紧捏紧剑柄,“你耍我!”
封紫宸一直以“花飞落”之毒戏耍着秦沅甫,所以宁安每至一处,都有秦沅甫学姜太公一般在“钓鱼”,他钓的不是祁易(禾三村的主事,即沈千尘),也不是“天人”(即俞惊羽),而是封紫宸,因封紫宸飘忽不定,秦沅甫猜测封宁的关系,觉得跟着宁安则大概率能碰到,但封紫宸未出现,和祁易合作则又是他变通之举了,即便摆了宁安一道,让其做诱饵,但依旧未见到封紫宸。
后在都城,被无罪释放的宁安因回帆的缘故,去询问“武哥”关于白绝谷之事,却再次遇到秦沅甫,他依旧在钓鱼,他知道封紫宸身死,但却深信他未死,这点应该是从月下宫买来的消息。
最戏剧的在于,秦沅甫并不知封紫宸如今的模样,以“孟子君”的容貌去寻自然毫无结果,毕竟最后尸身都被宁安厝在了宁王墓中,何况辛阙的面具从未摘下来过,秦沅甫更难将这两人联系到一起去。
而钓鱼这一行为,毫无疑问,不过就是秦沅甫在示弱,念在当年屈居乌沣寨时,封紫宸对他无微不至的照料,而他也感念那些过往,虽不欢而散,且他也别有用心,但到底是相互帮衬了不少。
于他,是这般,于封紫宸,亦是。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是你应得的。你成亲之时,在下实在忙碌,未来得及去赴宴,不过索性还不迟,这份大礼,如何,喜欢吗?”封紫宸缓缓从延寿身后走出,嗤然一笑。
“你!封紫宸!我当是看错了你!”
封紫宸敛起笑意,冷声道,“当年你既是知晓我认错了人,为何一口应承下来?”
“……”
“你明知我的心意,丝毫不回绝,还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弄?”
“后看我于你无用,便毫不犹豫地舍弃,不是吗?”
“其实……”
“我就……应该杀了南风,挑起望剑山庄同潇湘阁之争,那才更有趣些。”
秦沅甫嘴巴翕合,终是皱皱眉头,一言不发。
延寿清了清嗓子说道,“少庄主不如先回去陪着少夫人,贫道略懂医术,两日后,登门拜访之余还请少庄主莫嫌弃。”
秦沅甫的脸色阴沉,但终是压下一切怒意,道了声“有劳前辈”后扬长而去。
延寿长叹一声,“秦沅珩被下毒这事,看来你知道一些,这也是秦沅甫宁愿遭人口舌不断寻你,且要夜闯浣花宫救你的原因。”
“不错,晚辈观赏了全程,甚为震惊,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呵,你还真是……”蹬鼻子上脸。
所以秦沅甫的表现很不自然,一提到“花飞落”便紧张了些许,他自然也没细想。
“一钓便上钩……”话未说完,延寿低声道了一声“不好”,忙不迭地飞至乌沣寨,凝霜家的柴房一片狼藉,连顶都掀没了,凝霜站在院中正疑惑,正好看到延寿落下,“先生,发生何事了?”
延寿走至柴房,果不其然,人,没了。
不对,封紫宸,也没了……
将秦沅甫故意引至乌沣寨,也是封紫宸计划中的一环,目的很简单,调虎离山,放走哈西。
延寿刚走至寨口,便看到一少年,牵着一匹马乖巧地立在树下,是回帆。
看到延寿过来,牵马迎上来拱拳,“前辈,我家主人让我带话给您,知前辈轻功极佳,亦可腾云驾雾,顷刻行千里,须臾至九州,哈西虽骑马,但脚程没那么快,主人希望前辈能省些气力,待会免不得会有一场大战……”
延寿拉着缰绳翻身上马,随后抻出左手,温声道,“上来吧!”
回帆退一步后又是躬身,“前辈,在下是剑灵,无须骑马,况且……”
“况且?”
若是让主人知道,我与前辈同乘,定训斥于我。
“你不能离剑身太久,知道吗?”
“多谢前辈挂悬,回帆为前辈引路。”
竟让回帆在这里等延寿,封紫宸,你到底想做什么?
“前辈,两个时辰足以。”
“好,有劳了。”
皓月当空下,少年悬在半空,带着骑着瘦削高头好马的延寿从密林中穿梭而过,马蹄声铮铮作响,回荡在林间山谷,如行云流水之音。他身披白色长袍,衣袂飘飘。
四周寂静无声,偶有鸟从树梢飞过,掠过延寿头顶,发出一声清脆鸣叫。齐鸣声回荡在林间,大有宁静肃穆之感。
南薰宫。
这是四皇子云勤的住所。
云勤在一十一岁的时候坏了腿,病因根本查不出来,落得终生无法站立的下场。请安,用膳,皆依靠两位近侍将他抱至椅子上,椅子特地改良过,在底部加了四个轮子,这样近侍们也可省些力气,方便更好地照料。这些都不算问题,最麻烦的自然是出恭了,有人改造了椅子,在椅面偏后的位置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下面打了个同样尺寸的恭桶,这样方便排泄,却被云勤骂得狗血喷头。
近侍们只得用回完整的椅面,待需如厕排泄时,又将云勤搬至挖空的椅面上去,如厕结束,擦干拭净后再一起协力将他搬回去,所以上一次,三人皆满头大汗。
云勤年纪虽小,却看透了人情冷暖,将喜怒哀乐一并掩藏,待人接物皆彬彬有礼,不失皇子风范,那些人明面上毕恭毕敬,私下里还不是说他是残废老四,毕竟这自古以来可就没有残废当皇帝的先例。
再者,良妃虽早一年先于皇后诞下皇嗣,云勤聪慧听话,课业从不让皇帝担心,皇帝对其甚是宠爱,但终不会立贤不立长,太子虽时常“守寂寥”,终究无错,没有被废的道理。
封紫宸让回帆带延寿来南薰宫,无非就是要告诉延寿,他在放虎归山,不然如何得知幕后黑手?
然,哈西敢这么明目张胆,是料定没有人知晓他行踪吗?封紫宸略施小计,就让哈西露出了狐狸尾巴,不对,一定有哪里出错了。
果然,人跟丢了,延寿看到躲在檐下的封紫宸,瞬间明白了。
回帆立马缩至剑身里。
封紫宸低眉看了看钰凝剑,轻轻勾了勾嘴角,却说了句,“找到了。”
“怎会知道来自南薰宫?”
“只是猜测,两个近侍在微言密语,说已然丑时一刻了,四殿下依旧不肯入眠。”
“仅凭这个?”
“还有一件小事,四殿下一直是两位近侍伺候,十六岁后就换了一个人,此人力气很大,憨厚老实却心细如尘,后来便是他一直照料了。”
“贴身近侍竟迟迟未归,四殿下心焦意急,自是不愿入睡。”
封紫宸微微颔首,“这也是哈西忙不迭要跑的原因。”
延寿蹙眉,“若记得不错,云勤今年不过二十有五,哈努继位之时,也不过一岁的年纪,他二人……”
延寿只是比较好奇他们如何产生的交集,若哈西存有复辟的心思,那不该寻云勤做后盾,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个选择不是太子云扶,即是三殿下云临。
几名婢女和奴仆都跪在内室,外厅无人,四周一片寂静,唯有奴仆在宽慰,望殿下早生歇息云云。云勤只是盯着门口的方向,一言不发。
两人这样半蹲在房顶偷听,行为甚是不端,延寿想着要不还是算了,既是知道了,也没必要再看个清朗,抬眸瞧见封紫宸正直勾勾地看着他,蹙眉不悦问他在看什么。
“晚辈只是在想,前辈究竟是是何模样,是方是圆,是扁是长?”
“不知所云……”
封紫宸做出噤声的手势,用口型道了句,“好戏开场了!”
好戏?什么好戏?
“西叔,你来了……”云勤分明是兴奋,但语气极为平淡,就像在诉说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哈西连忙单膝跪下,“殿下,属下来晚了!”
“不晚不晚,西叔没事就好,西叔莫拘礼,快快起身,”云勤抻出一只手来扶,抬眼对着跪在面前的婢女奴仆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婢女奴仆纷纷起身躬身退至门边,最后一人退出去后连忙关上房门。
“属下来伺候殿下就寝吧!”哈西说罢便上前打横抱起,这个角度看过去,延寿了然,是了,原来如此。
哈西在云勤面前竟是这般模样吗?难怪不怕旁人找得到他的幕后黑手,因为根本不是一个人的长相,即便有头绪,也不会怀疑到云勤头上,今日若不是哈西心忙意急,不至于让封紫宸给觉察到端倪。
“谢西叔,今日,也辛苦了!”
哈西跪着替云勤掖好被褥,抚了抚云勤的脑袋,温声道,“好了,殿下,快睡吧!不然明日起不来,要耽误课业了!”
“西叔……”云勤想了想还是说了出口,“我可以帮你的!”
“帮什么?”哈西佯装不懂,把云勤偷偷抻出去“纳凉”的手又塞了回去。
“哈努……”
名字刚说出口就被截住了话头,哈西笑着来了句,“弟弟聪明睿智,行事果决,比属下更适合,跟殿下说过了,属下嘛,懒散惯了……”
“殿下,咱们第一次见面,殿下也不过十一岁,如今竟过去十四年了。”
“是啊,竟这么久了……”云勤本是笑着的,忽地沉声道,“西叔,听说六弟快回来了!”
哈西也收起了笑容,沉肃谨敬道,“是,属下会处理……”
周围皆静静的,延寿冷不防地抬眸来看他,封紫宸迎上来的目光始终淡然,似乎一切同自己无关。
今夜,他只是一个听墙根之人,无甚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