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
到达镇妖塔时,昆仑的三位长老正盘膝坐于坤兑巽三个方位,对着塔外施法。镇妖塔有五层,每一层皆有八门,阴风阵阵,妖气弥漫,人还未靠近,风声倏地变紧,塔顶的巨大旗帜被风吹得四处摇晃,发出低沉的呼喊。风穿过塔身的罅隙,有诡异的呼啸声,犹如妖魔的低吟。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凛冽且刺骨的寒意,延寿的衣袂猎猎作响。
“清徽掌门,听说跑了几只妖怪?”
“回星君,前些日子,镇妖塔发生异动,接着人界便出了些妖魔伤人之事,昆仑弟子下山后发现,确是镇妖塔内逃走的妖怪无疑,”清徽摸了摸白须道,“还有一只,不日便能追回,还请星君放心。”
“贫道自是不会担心,但掌门寻贫道前来却是何事?”
“我派自清友祖师开创至今,已有千年历史,而这镇妖塔也是,千年来,里面关着大大小小的妖怪,皆是冥顽不灵,无法教化之徒,昆仑也无别处安置,只得先锁进塔内,以防祸乱人界。但近日来,塔内结界松动频繁,贫道担心,有些大妖当是要破塔而出了。”
延寿皱皱眉头,继而询问如何进塔的方法,清徽略诧异,但还是担心延寿的安全,要求一并进入。延寿摇摇头,若突发状况,还有掌门在外作内应,有备无患。
“本星君只是好奇一些事,不会久留。”
“星君万事小心!”清徽转向三位长老,“三位师弟,开始摆阵!”
人是逆风伫立,但若顺风,即能转入术法的折叠处,坎六艮七,水为坎山为艮,所以自是从艮位进。
刚进入艮位,身后的门已然消失,一阵浓重的血气扑面而来,延寿蹙眉,眼前数十条弯折的血池上皆站着形状各异的妖怪,为妖者,听觉一向灵敏,都转过脑袋,朝延寿的方向“看”来。
虽说是“看”,自然,还有妖是没有“头”的,只有肚脐上似开未开的三个裂口。
数十双“眼睛”就这么齐刷刷地看过来,片刻后却都无任何动静,似乎对延寿的到来并不稀奇,也不警惕,甚至于无一丝杀气,接着又执着于自己的事情,无所事事地闲逛。
不远处的一“人”,却是凡人女孩的模样,两腿一直荡在血池里,垂着脑袋一直盯着血水看。
延寿缓缓走近,问她在看什么,她也并未抬头,声音清脆而悦耳,“在钓鱼!”
“钓鱼?”
她偏过头来,咧开嘴笑,凡人豆蔻的年纪,延寿也勾起嘴角,还未回应,便看到血池里飞起一只长满锯齿的鱼,直接将她一条瘦弱的腿给咬断,延寿一怔,笑容都凝住了。
更让人诧异的是,不多时,那条腿竟自己又长起来了,女孩依旧笑眯眯的,然后扭过头,惊喜地对着延寿说道,“嘻嘻,看到没,我在钓鱼!”
“啊!你带了我的头!”女孩忙不迭地爬起,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的,心口还有些异样,她勾着瘦长的脖子,向延寿身后招手,“来,快来!”
延寿笑了笑,难怪她有些面熟,原来剩余的九颗魂魄里有她一头。
同她一般模样的女孩从延寿身后出来,本是畏畏缩缩的,她的手轻轻一挥,女孩瞬间眼神清明,似乎想起了一切,幻化成一颗头颅落在地上,然后一蹦一跳地来至她跟前,她蹲下捧起头颅,又笑了笑,“如何,好玩吗?”
那颗头颅扁扁嘴,“一点也不好玩!”
她双目一合,然后开始吸取头颅的七窍之气,似是明白一切地点点头,睁眼嘻嘻地笑,“嘻嘻,那些男人都该死!我帮你吃了他们,好不好?”
“早死了!嘿嘿,一个叫‘宁安’的人借我们之力屠了村!”
“嘻嘻,那我去地府那里把他们找出来,再吃了他们,把他们变为魙,好不好?”
“这倒合我心意,嘿嘿……”
“嘻嘻,那你回来吧!我好冷!”她支起身子,掀开挡在心口的破布,空洞的心口黑漆漆的,她就这么硬生生地将那颗头颅塞在正中,“嘎达”一声脆响后,终是成为一体。
“哎呀,还是这里舒服!”
“那是自然!我带你去钓鱼!”
“等一下,同这位道长说声谢!”
女孩“们”一齐躬身低头,延寿微微颔首表回应,“那姑娘,你的尸骨……”
女孩留下一句“我没有尸骨”后,“二人”便欢快地跑开了。
气氛甚是诡异,延寿不禁想到了清徽。
“……皆是冥顽不灵,无法教化之徒……”
想到这里,延寿不禁叹了口气。
走过数条血池后,延寿走上石阶,正欲上二层,便听到两小妖低声谈论,“你不最爱吓唬那些新来的,这次咋不上了?”
“嘁,我那是品行不端,但不是脑子不好!”
“哈哈哈哈……”
“识时务者为俊杰。”
“恃强凌弱,你啊你,我瞧不起。”
“欸~~~~尊上说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尊上定不是这个意思……”
“怎么不是?欸,那你说说……”
到达二层后,与一层血腥味不同,这里皆是一股子侵入脑髓的恶臭,延寿似乎多年前闻到过这个味道,应该是地妖。地妖受伤后会流出绿色的液体,若无法得到救治,液体会越发难闻,待液体变色干涸,地妖即死亡。死后的地妖会散出更诡异的味道,会刺激附近活物大脑,轻者致眠致幻,重者暴走嗜血,最终爆体而亡。
另五只地妖瑟缩在延寿右边的一条清水池旁,肥胖的身躯互相挤靠着,摩擦时发出“吱吱”的声响。
“真是清徽那臭道士?”
“说过很多遍了,昨夜差点把我脑袋砸掉了。”
“臭道士还真是假仁假义,不若就将六弟给杀了。”
“杀了怎么行,咱们地妖族死了还是得霍霍人间的,那臭道士宁愿六弟霍霍这塔里的,都死光了最好,省得他费心劳神。”
“确实,还能留个不斩草除根,存善心的名头,这笔买卖可赚翻了。”
“那咱们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窝在这吧!三哥,你压到我胳膊肘了!”
“叫叫叫,有啥可叫的,不就碰了一下,你难受,我他娘的更难受呢!”
“是啊,好歹以前咱们各有各的地盘,哪有现在这么憋屈……”
“怕啥,尊上出去了,以后有的是吃香的……喝……辣的……不,你谁啊你?”
另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颇有五人坐在澡堂子聊着天,没头没脑地混进来一个着一袭洁白仙袍的道人的架势。
“啧,臭道士啊!”话最多的那个坐在中间,方才被叫做“三哥”的。
“唔?唔……唔唔……”
“喜欢说话,那便不要说了,太吵了!”
另四人立马换了一个态度,最左边的大哥软下声来,“道长,您看这……”
“道长欺负我们这些小妖有何用,不若去顶楼……”
另一妖碰了碰他,“尊上不是出去了吗?”
“出不出去无所谓,那这人一看就不知道啊……要从我们嘴里套信息……”
两妖声音不小,这下子,谁都听到了。
延寿轻笑一声,抬眸看向对面台阶下的“六弟”,下一刻,竟已闪至其旁。
从那里到这里,地上皆有星星点灯的“血迹”。
“哇,好厉害……”
“你闭嘴!”两妖看似嘀嘀咕咕的,却又是让所有人都听了进去。
六弟半瘫着身子靠着,听到身旁有动静,却也没法再动弹。
“血迹”一直沿着肚皮朝一旁淌,延寿拨开耷拉的白色肚皮,它觉着疼痛,痉挛了一下,“忍着点!”
是剑伤,而且是划拉的剑伤,从正面横切,约莫两寸,既不要了它的命,又能让它没法乱动,着实精准。右手从它后心朝下按压之时,竟发现它脊骨断裂,它之所以一直保持着这姿势,也是因此。
清徽从对面台阶上伤了他,继而将它一脚踹了下去,若是在凡间伤了他,定会引起不小的骚动,处理起来会相当棘手,于是便毫发未损地活捉了它,但又想给它个教训。
“道长……小心啊……”
自身难保还有空顾及他人,延寿叹了口气,“别乱动!贫道知道你疼痛难忍,还得麻烦你先躺下来。”
看到延寿一边担着他们六弟的上半身,一边放平,几人又开始碎碎念。
老五勾勾脖子问了句,“大哥,咱们要帮忙吗?这道士看起来是好人……”
“帮个屁!”
“啊?为何?”
身旁的老四推了推它,“你动动脑子,不然咱们为何离这般远,若能救六弟……”
何故放任它的死亡。
后半句老四没说出口。
大哥的目光沉肃谨敬,沉声道,“有时候,无能的佽助就是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