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北疆晏城。
天边晚霞,像绯红的绮罗笼罩着这诗情画意的黄昏。
延寿刚送完一具尸骨,便听说了一件怪事,过了晏城一路向北,可直达边疆,那里便是浩罕国,所以晏城成了商旅必经之地,但最近频繁有人失踪,闹得人心惶惶。
传闻,晏城俨然成了一座只进不让出的“鬼城”。
收到尸骨的姨娘勾着细长的脖子朝外看了看,面色极为异常,轻声道了句,“小郎君,快些出城,天快黑了!”
“是出了什么事吗?”
姨娘言简意赅,再三提醒延寿,千万不要留宿,不得已要待这里,晚上绝对不要出门,姨娘强调了三遍,失踪的人都找不到尸骨的,就这么凭空消失了,白天很正常,晚上也正常,但天亮了后,人就这么没了。
具体的,姨娘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延寿看她心焦意急之态,便礼貌颔首,拧身而去。
两条主街转完,天色全暗下来了,伊始还有稀稀拉拉的人,小贩、行脚商行色匆匆,倏地传来震山响的钟声,估摸是从西街寺庙里传来的,方才延寿只瞥了一眼,没细看。
唯有一点,城中只要有空地,都种了一种叫“沁莲”的花。
沁莲奇特,花瓣呈黄,花籽紫黑,就长了一半,另半边跟切掉似的。
偶有风吹过,掀起半边叶,清香阵阵。
不多时,街上已空无一人。
一切都静静的,天地间如定格了般,整座晏城毫无人气,唯有月光洒在青石板上,发出冷冷的光。
夜渐深沉,风声凄紧,一种古怪的声音远远传来,延寿一跃飞上宝阁,宝阁极具浩罕风情,是浩罕同晟国友好的象征。
延寿几乎盯了一夜,无任何异响不说,连一丝人影都没见着。
第二日。
还是出了事,一客栈门口一大早便开始人声鼎沸,熙熙攘攘起来,说是丢了个人。
那行脚商人随身行李未动,钱财未少,随同之人好像听到他半夜去解手,没注意他回没回来,果真如那姨娘所说,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若是妖魔精怪还好,延寿一眼便能辨别,但显然没有妖魔气息,不出意外,应是人为。
在吵嚷的人群中,延寿竟瞧见一熟人,不在宫里照顾云勤,为何会在此地现身?
看他那打扮,应是急于出城,跟至小路,连树木都开始茂密起来,提着农具的两人终是按捺不住,抖了抖捂在农具上的麻布,亮出了泛出冷光的长刀。
哈西急于回故土,为何会招致暗杀?
太子,云临,还是皇帝老儿?
“咱们先礼后兵,主子让带一句话,若您愿回,便既往不咎,若您不愿,那便提头见。”
延寿叹了口气,居然是云勤吗?但想来也合理,隐忍至这地步,绝非善茬。
朝廷形势诡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封紫宸同老皇帝这步棋,直接让云临与太子平起平坐。
且,老皇帝折了云勤的“左膀”已是明示,若云勤再动旁的心思,那就得掂量掂量,那“右臂”扛不扛得住。
说起来虽然残忍,但这天下到底是没有残疾皇帝登基的。云勤自是不服,宫里既有假西叔,那他也有本事把真西叔换回来。
这是一场博弈。
已经进行了数回合,三人都有些吃力了,哈西趁其不备,一掌劈开一人,另一人持刀来砍,也被环首刀一档,一拳锤至下腹,力道之大,那人后退数十步却一脚误踩一石块,朝后一仰,哈西趁两人未缓过来,拧身便跑。
一人缓步过去将另一人扶起,嗤然一笑,“你也太浮夸了!”
那人也笑了笑,“崴到脚可是真的,得养几天了!”
“啧……不过你说,主子这又何必?”
“主子的心思莫猜,咱们奉命行事就行,莫问前因后果,才能活得长……”
“是是是……”
延寿刚进城里,就发现气氛不同了,方才丢了一人的热度还未消散,城中又热闹起来。说是纪家上了一批新货,纯度极高,延寿好奇问了句,原是以沁莲为原料的香料。以纪家为首的,研究出香料后,还研究出了一些液体状的香料,可涂抹也可沐浴用,很快便售罄,风噪一时。
纪家上拍卖的这一支,纯度接近百分百,沁莲有美颜驻颜之功效,纯度越高,则效果越好,但百株沁莲都不见得能炼出这般精纯,纪家这般自信,还给此物起了一名。
“沉缘?”好奇怪的名字,延寿皱皱眉,又问了句,“为何要拍卖?”
旁边一人快嘴接了话茬,“几家出了价,谁价高给谁,以往都是如此,但因纯度极高,纪家可压胡家,黄家一头,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名闻遐迩。”
“这玩意儿确实不错,我家婆娘买了个便宜的,身上一直香香的,那味道闻起来……”
“哈哈哈……你小子……”
拍下后高价卖给达官显贵,自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听说……宫里头,也有人用……”
“嘿,那可不……”
“我要是黄家胡家,我就直接高价买下,反正……”
“别想了,这两家不让参与……”
最终沉缘以六千两的价格被一生面孔买下,这波热闹凑足了,人群也逐渐散去。
去了一趟客栈,衙门一直在走进走出,这屋里暂时不让进了,客栈老板满面愁容,一直让通融通融,他这也得做生意。
最后不知说了什么,王捕头瞥了四周一眼,然后快速收至袖中,扭头对站门口的两名衙役来了句,“这客房先封了,回衙门。”
“欸~~好好好,王捕头,慢走慢走,有事您随时招呼……”
王捕头一边同他下楼,一边提醒他多留心些,“那客房暂时别让进了,同住的那人呢?”
“王捕头,我在……在这呢……”那人跟在后头举了举手。
“去趟衙门,问个话。”
“欸好,王捕头……”
延寿快速地瞄了一眼,就算有什么痕迹,也早被凶手清理干净了。
既然现在毫无线索,不如去一趟纪家,去观赏一下他家的沁莲。
非两利而存之,颇有三方势力,鼎足而居那架势,晏城的纪黄胡三家,把持着整个沁莲之经营,竞争尤为激烈,今日纪家出了高品质的“沉缘”,黄胡若坐以待毙,届时纪家一家独大,黄胡迟早被吞食干净。
纪家的自信不单单在拍卖“沉缘”上,他们还专门开拓了一片区域供人赏玩,以满足外人的好奇心,只一钱即可观赏上等的沁莲,一钱谁都付得起,看看也不吃亏,若还想坐在院中品赏,付点茶水和果子钱即可。
延寿一言不发地在那院中坐了一下午,扶额闭目,耳边有熟悉的家长里短,还有文人骚客的切磋琢磨,纪家看他面生,觉着他甚是奇怪,找了一人来套话,而延寿只轻描淡写地应了声,“这口酥与这茶的味道……与那沁莲有相似之处。”
“公子行家,确是用花瓣泡的茶,花籽做了酥。”
“倒是有心了!”
“公子过奖了,公子有任何事,烦请随时招呼……”
延寿微微颔首,家仆反抱漆盘离去,拐过一道月圭门,对着一人低头道,“老爷……”
家仆一五一十地告知,被称作老爷的只得摆手让他先下去,管家躬身道,“老爷,要不然我去会会他。”
“不必了,找人盯着,看看他要玩什么花样。”
天色暗了下来,人群慢慢散去,纪家也关了门,延寿趁其不备,翻入院中,匿在一片阴影中时听到了悠扬却诡异的笛声。
院中倏地亮了一盏灯,有人开始走动点灯,接着便是第二盏,第三盏……
看来纪家在宴请贵客,两排的女子们提着绢灯,似玉如花,红红闪闪,鱼贯而入。
待客人落座后,粉黛蛾眉便开始摇动身姿,那霓裳羽衣呵护着的标致身段,散发出一涟涟的香气……
“醒了?”声音儒雅又熟悉,眉清目秀,风姿洒落。
原是花容,延寿作势拧了拧,看来绑得还挺牢,延寿四周撒眸了一圈,左右皆是牢笼,不知关了谁,却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阁下是谁?为何将在下关在此处?”
一种刺鼻性的味道时刻侵蚀着延寿的意识,有人走至身后,还未触及绳头,却被花容怒斥了句“等下”。
“是……”
一把扯下延寿的面具,继而用手心的玉笛慢慢抬起他的下巴,看到延寿畏葸的眼神,花容轻笑一声,“长得倒是俊俏,就是可惜了,这么大一块疤……”
“公子莫乱动,这结不好解,越挣扎便越紧。”
失去耐心的花容朝后摆了摆手,一人连忙攥紧,拖着延寿便走。
从那笛声出来开始,延寿就察觉到了异常,直接敛去神之气息,至于脸嘛,面具太过张扬,他谨防不测,便早早叫人帮他易了容,这样即便有人想知道他的面目,也会被半脸的疤痕吸引注意力,从而消除警惕,便宜延寿行事。
他演得可真,花容丝毫未察觉。
延寿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花容,方才纪家那场景……
延寿不禁想起破观里的四兄弟,老三说过,他曾去钱家偷盗,但却看到钱家被灭门的惨像,当时也确实有笛声,老三只疑是凤双楼的雀儿,毕竟雀儿以笛吹曲,一举拿下花魁的事全城尽知,但目下看来,钱家的事,雀儿的事,同花容少不了干系。
不知又从哪里牵过来两人,彼此打了个照面,皆不敢多言半句,只略眊了延寿一眼,不约而同地垂下脑袋,锁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