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深邃,黑雾缭绕,宛如九幽之地,再抬眼时,却对上了晶亮却冰冷的巨大双瞳,“龙煊,汝已败矣。”
她的身躯则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人形态,人身两尾,半悬在水中,与龙煊对视。
“汝终将落入吾手,千年前,汝弑吾胞弟之时,吾便曾如此告诫于汝。”
“鱼妖趁吾伤重,淬毒以求吾心鳞,贪得无厌,品行败坏,汝若不教,吾便代为敦诲!”
“多管闲事!”
鱼尾越缠越紧,几近断气。
“果然是姐弟二人,常趁人之危。知吾龙身未全,特来施杀。”
火光一震,陵妖一怔,鱼尾竟瞬间被震成碎片,陵妖抻手格挡,是手下被断尾后的哀嚎。
漆黑的水底,颜色则更深了,浓厚的血腥气向四面蔓延。
“吾既能重伤而不死于鱼妖之毒,尚能将其诛杀。即便身有缺失,汝亦敢来向我索命耶?”
“火焚?!!”
陵妖与鱼妖皆属阴,尾中之毒甚剧,然其最惧纯阳之火。龙族本性属阳,若有上古纯阳之火“火焚”相助,陵妖岂有胜算?
“此岂合宜!不合乎理啊……”陵妖神情突变,双手攥紧成拳。
“此物何以在汝手中?”
“何故不可?”
“昔日祝融与共工大战,共工怒触不周山,致使天地崩裂,生灵涂炭。黄帝为平息事端,将祝融大神处死。祝融残魂化为‘火焚’,若有人得此物,便可得上古火神之力。”
“此理吾自晓之。”
“神魔一役后,‘火焚’蹊跷无踪,玄女上神坠凡,竟无意间得之。然她何以将此物赠于汝?既然赠与,何以又传信息,令吾在此相阻?”
“原来……如此。”
龙煊终是知道了原委,逼樊清禾入宫,生下云熙,毕方吞食火焚乃是计划之外,怕此事败露,以天罚为名,让毕方停至暮海,开天雷。
一切的一切,皆是为了复活龙渊,包括将云熙精魂悉数收取,打入其体内,只为让云熙这个妖魔之躯更加适配,无巧不成书,恰巧出现了好事的延寿,抗住神界压力,促成此事。
但事与愿违,天意弄人,复活的却是龙煊,而非龙渊。
那些龙煊曾认为的“不值”竟在此刻具象化,他是该恨他,却又可怜他,此时心头隐隐一震,怅然若失。
龙渊对玄女情深似海,以自我感动之方式甘愿牺牲,然其始终被爱所环绕。
情与爱二字,将众人囿于圈中,唯得心甘情愿,甘之若饴。
无人幸免。
但玄女对龙煊呢,那便是要公事公办的。该抓便抓,该杀便杀。
究竟是痛恨龙渊未复活,还是害怕被神界知晓的后果。
此人尤为拧巴。
“何不去询问玄女,以解此意?” 实乃给陵妖一个台阶下,这并非因她无法抗衡而退让。火焚并非是玄女给的,但却歪打正着,离间了两人。
陵妖倒是瞬间懂了话意,她确实想趁人之危,但倒成为了神界的刀,若自己落了个重伤或死亡下场,神界是否会舍命救她呢?
似乎两边都不讨好,不如顺水推舟,承了这个人情。
那鱼妖呢,岂不枉死?再者,让龙煊拿到龙心,龙身齐整后,有了火焚的加持,便再无报仇可能。
但当龙心归位,便是神界要考虑的事情了,届时,她只需作壁上观。
陵妖拧身就走,水的颜色终是变浅了些。
下至最底层,龙煊终是看到了那道奇怪的门,依次插上五把钥匙后,金光一闪,龙煊用力一拉,便跳进门中,画面一转,竟走进了一座洞窟。
洞窟深邃幽暗,四周石壁凹凸不平。尽头处有光源,映照出青苔遍布的地面,潮湿而滑腻。洞顶凝结的水珠在光中闪烁,随即坠落,跌入深渊,激起一圈涟漪。
“水滴石声响,如钟入夜凉。幽洞藏古意,寂寂几人旁,”越走近则越能感知龙心的存在,颇有“近乡情怯”之感,龙煊凄然一笑,已不觉走至尽头。
四座神像的中间是鲜红色的龙心,那物静立于雷电之中,电流环绕,形成无形的屏障,光影交错。
玄女费劲心力将龙心封印在此,却从未考虑到此中利害关系,龙渊在舍身赴死之前,便吞食了龙煊的龙心,九重真火何其厉害,龙渊必将灰飞烟灭,龙渊却拼尽全力护住了这颗龙心,当是残存的一丝愧疚作祟。
目下,神界应是知道这颗龙心的存在了。
就如龙渊所言,这次,真的回不了头了。
龙心饱受雷电摧残,几十万个日夜,又好像只是弹指间,千年前,他还有弟弟,有阿爹阿娘,千年后,他却孑然一身,无所凭赖了。
“主人!”
回帆的声音响起,将龙煊拉回了现实,“外层是地结一层,内层是天结二层,突破天地,方可遂愿。”
龙煊微微颔首,“守住门口,来者杀无赦!”
“是!”
“五行合一,龙吟八荒,道法无边,天地一息,碎地!”
地结一层呈黑色,左右两手各并两指相叠,用力一推时,外层瞬时碎裂,一团黑烟散去后留下了呈紫色的天结二层。
合并的两指用力朝外拉扯,神像顷刻喷火,这便是此机关的防御机制,若遭外力侵入,会直接将龙心烧成灰烬。
此火自然也不是寻常之火,乃毁万物的九重真火。
“主人!”
“我说的话你是听不懂吗?”
回帆连忙缩了回去。
“天地为炉,龙魂为引,一念之间,雷霆万钧!”
此招一出,被火舌缠身的雷电竟停在半空,离龙心仅方寸之距,倏地倒流,退回神像肚中,四座神像倏然爆炸,眼看就要波及龙心,龙煊一声“破天”,右手一震,便毁了天结二层,紫光闪烁后,如烟一般碎成齑粉,鲜红的龙心缓缓飞至龙煊面前,猛地一撞,被血气包围的龙煊,神目闪烁如电,他的终极记忆,宛若江河绵延,顺势铺陈开来。
天帝不知为何垂顾他们这下等妖族(想必是阿爹长年累月殷勤伺候之功),竟破例恩准龙族参与蟠桃盛宴。阿爹诚惶诚恐,举止谦卑至极,就连敬酒亦自降身份,杯盏总比他人低半截。满座神仙,无论职位高低,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仙,亦能对他们肆意羞辱。何谓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哼,神仙无所不能,却制定诸多规矩,无非是为了拉大与凡人的鸿沟。
掌握生死大权,令凡人战战兢兢,这才是巩固神权的不二法门。
数日前,龙煊不幸遭毒物所伤,容颜尽毁,阿爹因此不欲他随行赴宴,唯恐他失态于人前。然而,宴会当日,龙渊忽染重病,卧床不起。阿爹无奈,又不敢抗旨不遵,只得命龙煊戴上面具,冒充弟弟,踏上天庭。
席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龙煊年方三百岁,自是小辈中的末学,只觉酒气熏人。无意间,他瞥见一只五彩神鸟掠过,便尾随而去。神鸟踪影全无后,他环顾四周,方知自己已迷失方向。龙煊凭着直觉又行了一程,却越发偏离了宴席。忽闻人声,龙煊连忙止步,转身揖礼。毕竟,阿爹曾叮嘱过,礼数万万不可失。
虽心怀厌恶,但面子上的功夫总得做足。
“两位仙长,请恕罪则个。我无意惊扰,实乃迷了路径。”
其中一人沉吟片刻,侧首询问同伴,“延寿,这孩童莫非是……”
被称作延寿的仙长颔首道:“确是龙霆之次子龙渊无误。”
“你想返回宴席?”
“正是,我寻不到归路……”
“司命,你且先往我处小坐片刻,待我送他归席。”
“好,我便先行一步。”
云雾弥漫,天界的一隅仿佛被轻纱笼罩,静谧得只能听到远处仙乐的微弱回响。龙煊紧随华服仙长,步履轻盈,踏在云雾之上,如同漫步云端。周遭的琼楼玉宇,在云雾的缭绕下时隐时现,宛若仙境中的幻影。微风轻拂,云雾随之翻涌,偶尔露出远处的金碧辉煌,转瞬又消失在朦胧中。
龙煊的心境随着这片宁静渐趋平和,他不再如初时那般惶恐与迷茫。两人行走在云雾缭绕的仙路上,四周静谧无声,唯有二人的脚步声在云层中回荡。
龙煊身形瘦小,不及华服仙长之腰,只能垂首紧随。忽地,华服仙长止步,龙煊不察,撞了个满怀,随即又是深深一揖。
未及应答,眼前却突降一片阴影,他便蹲坐于龙煊面前,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宛如万千星辰般璀璨夺目。
“你中毒了?”
龙煊连忙低头,“是。”
“为何不好生歇养?”见他不应,延寿轻叹一声,“百花蛇妖毒,若不及时处理,会蔓延全身,届时,疼痛逐步加剧,终在折磨中死去。”
龙煊骇然抬头,瞳孔急速收缩。
延寿本欲斥责其父龙霆,何以携受蛇妖之毒之子至此而不急救治?然细想其中缘由,孩童面前,何必指责其父母?此非我所能干涉。然又忧虑毒势加重,遂和颜问道:“需我助你解毒吗?如需要,我即刻为之。”
“仙长为我解毒,可需‘人事’相酬?”
此言一出,延寿大为惊愕,他不过数百年之幼童,何以如此……
“若我想要,你当以何为报?”延寿忍不住想逗他。
“啊……”少年显然慌乱,翻遍身上,竟无所获。忽而想到,急转身欲奔,“我爹那里有,我去取来给仙长!”
却被延寿一把拉住。
少年张嘴欲言,却被延寿截断了话头,“不管你要取何物,首要的是,你知道自己迷路了否?”
“啊……对,我我……”
“再者,我解毒并不需人事。今日之事,你便视作我行善可也。”
“我……我定会报答仙长的!”他再不用尊称。
延寿见其认真模样,不禁莞尔,“好,好,待你来报。”
撕下面具时,虽见他痛苦难忍,仍咬牙坚持,半张脸已近烂掉,蛇毒隐约有向右蔓延之势。
“解毒时或有些许疼痛,若觉痛苦,无妨叫出声来。我绝不笑你。”
“嗯。”
“苍穹仙决,流水神音,天水朝霞,灵气浩然,清流随指,‘聚’!”
绿色的水流如千万条丝般,先是缓缓洗去泥尘,接着便开始去除腐肉,这个阶段尤为难熬,必须将其割除,否则新肉无法生长。
他明显觉着痛,额心都沁满了汗珠,却始终一声不吭。
延寿一挥右手,水流褪去,面目已明朗。
他却略显局促,又将面具戴了上去,拱拳躬身,“多谢仙长!”
延寿递来一小瓶,温声道,“每日服一粒,七日后,便恢复如初。”
他抻过来的手指都在发颤,终是下定决心,收了下来。
“走吧,去找你爹。”
“好。”
阳春三月,远远望去,凡间的上空已是飞红流翠了。
春光景媚,花柳芳妍,槐花飘香,龙煊恰从人间走了走,竟有几点槐花从树杪缓缓落下,正好落在他的肩头,龙煊仰头来看,那双眼睛他怎能不识?
但他似乎早已记不得了,淡漠的眼神与龙煊对上,龙煊微微颔首,道了声“星君”。
他也礼貌回应,目光眼看就要收回时,龙煊急忙自报家门,“在下龙渊,途经此地,只觉风景甚好,停驻了片刻,竟惊扰了星君。”
“无妨。”
听得此话,龙煊略有失望,本想好好同他叙旧,但他还得赶回去,龙渊正找他。既然星君早已不记得他,报答的话则更加说不出口了。
龙煊只得讪讪道,“在下还有急事,只得先行一步。”
“好。”
原来,他忘却的竟是这段,隐藏在“心”的最深处,龙心被封印,记忆自是被封印。
思绪纷扰,恍若千针刺心,呼吸如断,难以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