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病那就该有病因,但贫僧那老友,确是无法找到。原以为治好了,病症分明减轻,却都消失了,几乎一夜之间,那日老友太过疲累,醒来已日上竿头,贫僧同他绕遍了镇子,都未找到病人,老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又不敢多言,他恐有异象,魑魅魍魉,牛鬼蛇神这些,虽为医者,但头一回遇到这种事,心里自然没了底。”
“看来禅师意有所指,指的便是那流沙。”
“施主既是卷入流沙,应当也是看到了,本就虚弱的病人,再遇到窒息般的下沉,最后砸落在地,即便运气好的还有口气,那也爬不出去。”
“确是如此。”
禅师用帕巾提起茶釜盖,将茶汤舀入茶碗中,缓慢推至龙煊面前,“施主,请饮茶。”
“谢禅师。”
入口即是浓烈与醇厚的苦,待味道扩散,如山间清晨的薄雾,弥漫着青草香,最后即是点点的回甘。
“苦尽甘来,好茶。”
“施主美誉,不过寻常的苦丁罢了。”
“想来禅师同那好友也曾落入流沙之中。”
禅师抬了抬眼,“西边的沙子细软而松,稍有不慎,便会落入。”
月亮升起来了,荒原显得苍白而神秘,随着沙漠粗糙而夹着尘沙的戈壁风吹得骤冷,龙煊抬眸来看,竟一眼望不到边,三沙作为浩罕与漠隅的边境,让其保持中立为上策,但漠隅急且贪,恨不得将其一口吞下。没了缓冲地带,两地自然更无阻碍。
“贴墙走……”龙煊想起那人的话来,其实他不是一定要从这里出去,他大可原路返回,但那老伯嘴巴极严,已然探不出细节,他那儿子则更精明。
凄厉之声响起时,似有阵风起,一只黑猫猛地蹿了过去,龙煊继而侧身避让,一人就这么栽在面前的沙堆,拼命哗啦几下,半截身子已然陷入沙中。
龙煊嗤笑一声,“怎么,来送行?”
“对对对,公子,”阿发抬抬手心攥着的酒袋,“我爹让我送酒来,能否拉我一把?”
龙煊又笑,“老伯真是医者仁心,方给在下开了药方,又让你送酒给御寒。”
“是,我爹那人……”阿发不好意思地揩揩脑袋。
“老伯真是心善……”龙煊话锋一转,敛起笑意,“可惜,在下是病患,虚弱无力,既拉不动你,也喝不了酒,恕难从命。”
“诶诶?等等等……”阿发急了,招手的工夫,身子又朝下一沉。
“公子公子,别走啊!”
“看来你也害怕,不若说些在下感兴趣的。”
“公子不就想问八年前的事吗?”
“不错。”
“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就我爹叫了个和尚来帮忙,释家子弟,杀生乃大忌,那和尚……不,那秃驴竟一夜之间把生了重病的人给扔流沙里了,我爹醒的时候,全镇都快空了。”
“乃亲眼所见?”
“不是他还能是谁,我同他带来的徒弟都看得真切,我出去上茅房,看他汲汲出了门,回来的时候,那徒弟也急着去茅房,在院中同他撞了个满怀,抖了一地的沙子,徒弟好像问了句,师父去哪里了?是摔着了吗?要不让明空瞧瞧?”
“那和尚怎么回的?”
“和尚一言不发,直直进了内室。”
“哦?”
“是真的,天亮后还陪着我爹把镇子翻遍了,都没找到那些病重的人。当天晚上两人不知啥原因,争吵甚是激烈,次日,那和尚便带着徒弟回家去了。”
“也就是说,你们并未亲眼所见。”
“这……哎……”沙砾已埋至其胸前,“公子,公子,这不就是跟亲眼目睹一样?”
龙煊蹙眉不悦,冷声道,“见便是见,未见便是未见,何来近似之说?你身为医者,竟视人命如草芥!”
“什么?不……”
“你欲加害于我,我不与你计较,但你扯谎以掩你爹罪行,更嫁祸于一和尚,心思何其歹毒。你便在这好生待着,好生反省!”
绳索套来之时,龙煊恰好起身,扭头便瞧见一人奋力拉扯,试图将阿发拉上来。
龙煊一脚踩在绳子上,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笑意,“哟,来得倒挺快!”
“你!”拉拽无果,老伯愤然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你扯谎生了病,我都未揭穿你。就算你是别国细作,我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战事如此吃紧,草药本就不足,我还是给你开了药,你竟然要害我儿!”
“何来陷害一说,你儿喜欢扑沙子,便让他多翻腾一会儿,又何妨?”
“爹爹……爹啊,救我啊!我不要死啊……”杀猪般的嚎叫,阿发几欲泪淌。
“是,是我,是我黄九覃扔的,这种三不管的地带,不是被漠隅所占,就是被浩罕所吞,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既是无法摆脱痛楚,为何不就此解脱?”
“天地间有仁心者,贵在救死扶伤。你身为医者,怎可……‘杀’人?”
“哼,杀人?你以为三沙的疫病哪来的?浩罕使的阴招,想毒死来三沙做生意的漠隅人,结果出了岔子,全镇几乎都中了毒。漠隅为报复,派潜伏的细作直接毒了哈努,一举侵占三沙。
这事怎么没人管,我送他们去死,反倒有人来兴师问罪了?
孔夫子有言,‘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可这天下子民仍陷水火,不得安宁,成了两国争斗的牺牲品,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若公子面临此事,当如何抉择?”
“此乃病患之意愿?”
一句话堵得黄九覃半晌说不出话来。
“施主怎么自个儿跳下去了?”慧远笑了笑,抿了口茶。
“好奇罢了。”
“性情跳脱乖张,让人出其不意,与施主这面貌不同。”
“禅师帮助友人扔病患,其实是被锦霆看到了吧?”
“确实如此。”
“这才是锦霆被逐出师门的原因。”
“唉……他既放不下红尘,不如随他去吧!”
“红尘……好一个医者仁心,好一个普度众生,功德无量,两位倒是破了个彻底。”龙煊冷笑揶揄道。
慧远不接话茬,反倒来了句,“靖王带头谋反,不是已然打至宣州了?”
龙煊不问他为何提及此事,大体也是认为他是朝廷中人,便顺着话意道,“禅师站哪一边呢?”
“贫僧乃佛门弟子,不参与尘世之争,更无站边一说。”
龙煊笑而不语,一僧人汲汲前来,在慧远耳旁低语了几句,慧远微蹙眉头,却依旧保持住持风范,临危不乱道,“施主请静待片刻,贫僧去去便来。”
“住持请便。”
北面战事吃紧,中原竟又出了件荒唐之事,青松寺住持慧远禅师被朝廷的监察司和御史台一并带走,锒铛入狱,罪名竟是——通敌叛国!
八年前,慧远与三沙镇大夫黄九覃联手策划,黄九覃设计毒害哈努,哈努病重,浩罕认为是漠隅做的手脚,遂引起浩罕与漠隅纷争,浩罕本想搞点小动作,报复漠隅,毒害漠隅在三沙的生意人,却出了纰漏,害得三沙全镇几乎害疫,查不出病因的黄九覃看着日益受苦的镇民,私自将病重之人扔进西门流沙,慧远从旁佽助,造成大批镇民消失,后镇内传有邪祟,剩余的走的走,逃的逃,漠隅不费吹灰之力,一举拿下三沙,待浩罕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浩罕哈努王病逝不久,哈西刚继位,民心本就不稳,东边的砾原和风岚打起来了,黄九覃看时辰已到,不断引流民涌入浩罕国内,漠隅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浩罕内忧外患上书朝廷增援,华忠将军的兵马虽未到,但也行至半路了。
恰巧南面也出现叛军,高宗皇帝继任以来,开始暗戳戳地改革,隔靴搔痒般,不是东边“疼”一下,就是南边“痒”一番,没过几年,很多新政已在不知不觉中推行,士族自是不爽,不知怎么撺掇了净是只知吃喝听小曲儿的高宗的三弟靖王,靖王本想着在湖州安心养老,不晓得这帮人搭错了哪根筋,没事就来烦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靖王本不想搭理,但一日提及昔日太宗执政时,几位即将花甲的老臣们,嘴角颤抖着,泪水已落在长长的白胡须上,靖王心底一软,垂下头跟着抹泪,瞬时红了眼眶。
昔日的意气风发,曾立誓要将大晟带入盛世的他们,怎落入这般田地?贬的贬,迁的迁……
若只有自己舒适,是否不太公平?
应该同兄长讨个说法,士族不该被削,不该让步于寒门布衣,当有阶级与等级,才不辱皇家威严。
靖王就这么半推半就地上了这趟“贼船”,事情发展开始不受控了,不知怎地,他就成了领头羊,实“清君侧”之举。
这不是谋反是什么?可他本意并非如此啊!
而北面呢,八年时间养精蓄锐,打造一个所谓的正义之师不成问题,届时给南面透个气,待北面动干戈时,南面立刻跟上,让朝廷自顾不暇,慌了阵脚。
本来打算的好好的,却发生了一桩怪事,南面打宣州的时候,宣州全城戒备,但城墙上挂着一人,偶有冷风吹过,随风飘荡。
北方漠隅与浩罕僵持了一个月竟退了,主要补给遭华忠将军切断,不能顾头不顾腚,机会不常有,黄九覃比谁都清楚,偏偏隆冬时节,当人饥寒交迫之时,又得知没了下顿,即便再肝脑涂地,士气也会衰竭。
黄九覃是大夫,不是打仗的料,所以随军包扎好一条断手,无意间被人塞了一个纸条,环顾一圈,确定无人在意后,微微展开,“退出三沙”
言简意赅,不是撤退,而是让他直接退出三沙。
黄九覃心领神会,当晚便溜了。
前线僵持之余,太子憋了一个半月的屁终于放出来了,不如趁机拿下漠隅,省得两地再这么打来打去。
高宗皇帝眯了眯眼,方案合理,也是好时机,但这漠隅同浩罕不同,好战,善战且凶残,就算华忠亲阵,也不敢打百分百的包票。
慧远被关在大牢里快一个月了,硬是半个字都不肯吐,高宗皇帝略有些焦躁,但南面传来战报,他那不成器的弟弟直接投了。
高宗皇帝气得想笑,他这到底图的啥?是嫌活腻了吗?如何处置蠢弟弟,就这么莫名摆上了台面。